深夜熟睡中,一股铁锈味从陈逾至的喉间上涌,陈逾至猛的睁开眼坐起,一口鲜血便从口中喷出,溅洒在床帐之上,染上一片鲜红的血点。
陈逾至感觉意识昏沉,浑身上下都提不起力气,他的身子瘫软在床边,一只手无力的落在地上,他硬撑着眼皮,看着窗外已然即将破晓的天空,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了许多念头。
他想到与林云川初见时,想到那碗药,想到自己信誓旦旦的说林云川不会害他,最后想到,自己会不会要死了。
但他不愿这般死了,他要活着,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完成,他还要去亲自问问林云川,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般想着,陈逾至用尽全身的力气,缓慢的往前爬去,他拖着疲倦的身子,接触在冰凉的地面之上,在即将完全昏死过去之时,终于将那床旁的瓷瓶撞倒。
瓷瓶落地,发出剧烈的声响,当陈逾至彻底昏死过去之前,他看见朝他跑来的阿福,脑海里唯一的念头,是他赌输了。
……
秦州里潭州不远,快马加鞭连日赶路,五天便到了。
马车渐近秦州,四下便愈发荒凉,林云川看着举目望去荒无人烟的秦州城,心中有些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林云川还年少时曾在秦州居住过一段时间,那时的秦州与眼下完全不同,热闹繁华,来往行人商户络绎不绝,是举国闻名的不夜城。
然而,连月的疫情已经近要将这座昔日繁华的不夜城全数摧毁。
马车在到秦州城外时被拦下,官兵与阿良的说话声将在马车中小憩的林云川吵醒。
“秦州封城,来往商户行人请绕路前行。”
林云川缓缓睁开眼,将口鼻用绢布包住,又戴上帷帽后,才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与阿良对视一眼,开口对那官兵道:“大人,听说秦州受灾,我们是来支援的大夫。”
听到这话,官兵的视线落在林云川身上,一番打量后,说话的语气瞬间就变得恭敬起来,“原来如此。”
他朝林云川与阿良合手作揖,道:“辛苦二位远道而来,路途奔波,还请二位先在城外稍作歇息,待我通报一声,再请二位入城。”
如此说罢,官兵便步履匆匆的转身往城内跑去。
连日马车奔波,坐得林云川腰都酸了,他下了马车,仰头看向城门上的秦州二字,思绪不自控的便飘得很远很远。
那是林云川少年时的事情了,那时候他还不叫林云川,秦州城门上的秦州二字,也还不是现在刻在城门上的秦州二字。。
“阿良。”林云川轻声唤道。
正蹲在地上发呆的阿良闻声抬头看向林云川,问:“怎么了?师傅。”
林云川垂眸看向阿良,“你知道吗?以前的秦州二字,不长这样。”
阿良听着这话,看了眼城门上的字,有些好奇,“那长什么样?”
林云川没回答,只是伸手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树枝,他站立着,树枝的尖端划过地面,扬起灰尘,留下一条条痕迹,最终停在某处。
“长这样。”林云川说。
树枝被林云川丢下,阿良看向地面,便见到用草书写的秦州二字。阿良其实不太会欣赏字,他不太能看出字的好坏,大多数时候,只要是写得能让他认识,那就都是好字。
但眼前这秦州二字,飘逸潇洒,笔锋凌厉,是让阿良在看到的那一瞬间,便在心中不由称赞出一句漂亮的字。
这还是林云川第一次在阿良面前写草书,在此之前,林云川写给阿良看的,一直都是一手秀气的小篆。
阿良仰头看向林云川,他好奇林云川怎么会有一手这么好的草书,但要问的话到了嘴边,又到底没说出口,转换成了一句,“那现在城门上的字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阿良从来不会去过问林云川不想说的事情,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做下的约定。
“打仗。”林云川语气冷淡的回答道,而后,一脚踩在了方才写好的秦州二字之上。
那两个漂亮的字被林云川抹去,而前去禀报的官兵,此时也已经回来了。
林云川和阿良被恭敬的请入了城,在即将进入城门时,林云川往身后看了一眼,视线落在城外一堆堆鼓起的小土包上,蹙了眉头。
秦州城内的景象比城外更加夸张,越是繁荣的地方,一旦落败以后,就越是让人惋惜。
城中大小商铺都已歇业,房屋门窗紧闭,沿路走去,许多门上都挂上了白幡,宣告着此次疫情的惨状。
“城中患病的百姓,你们都是如何处置?可有防控?”林云川轻声询问领路的官兵。
城中静的厉害,林云川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也十分明显。
“起先染上病的百姓都被聚集到城中各医馆关了起来,之后染病的越来越多,医馆不够用了,府衙便也成了临时医馆。”官兵知道林云川是想了解情况,所以也毫不避讳的说了,“至于其他没染上的百姓则在家中,全数禁止出门,吃穿都由官府每日进行发放。”
这般处置倒是不错,隔绝了病人,便也一定程度上阻断了疫病传染。
只是……
按眼下的情况来看,光是如此,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城中聚集病人的医馆有好几处,林云川和阿良最终到的,却不是医馆,而是那最后被迫开放收留病人的府衙。
送他们过来的官兵到这便止步了,他为巡城官兵,无法进入已经戒严的府衙,林云川和阿良到这,便由看守府衙的官兵接手。
林云川仰头看向眼前偌大的府衙,这便是他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要停留的地方。
秦州的疫情比林云川想象中还要严重,当他踏进府衙,看着满地躺着的病人时,心便咯噔了一下。
只见满地面黄肌瘦的病人脸上全是麻木和绝望,他们有的坐着,拿着块半旧不新的手帕捂着嘴咳嗽,有的正往痰盂里咯血,有的则是躺在地面的席子上,一动不动。
阿良看着这场景,有些害怕似的往林云川身后躲了躲,倒是林云川,看着眼前凄惨的画面,还仍旧保持着冷静。
他轻拍了拍阿良的手,安慰了句“别怕。”,便提着药箱,着手处理躺在地上的病人。
到秦州以前,林云川打听过秦州这次疫情的情况,他便已经了解到,此次秦州疫情,症状主要以咳嗽咯血为主,当时他便已断定,应是具有传染性的肺疾。
眼下他看着眼前的病人,更是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只是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一些。
林云川飞快的把脉施针,而本还有些害怕的阿良,看着林云川的动作,也很快镇定下来,帮着林云川打起了下手。
林云川每个病人都看得很细致,但速度仍旧很快,可当他走到某个病人面前蹲下时,手中的动作却是忽然停下了。
“怎么了?师傅。”阿良疑惑的看向林云川,问道。
林云川没说话,只是很快恢复如常,为眼前的病人做起了处理。
但无人知道的是,眼前躺着的人,林云川曾见过。
他是陈老爷生前身边的老仆,叫陈德,在陈家所有人都叫他德叔。但在陈老爷去世前不久,他就消失了。陈府的人都说他犯了事,已经被打死了,可眼下,这传闻中已经死了的人,却出现在了秦州。
如今死了的人还活着,这背后隐藏的事情,恐怕也不简单。
林云川心中有些说不出的烦躁,他本来逃离潭州就是不想掺和陈家的事情,哪知如今到了秦州,还能这么巧,遇上陈老爷生前身边的人。
不过好在林云川戴着帷帽,面容都被遮掩住,他想眼前的人应该并没有认出他来。
林云川并不想在陈德面前多做逗留,所以手中的动作要比之前更快些,可谁知他才起身,身后的陈德却是一把拉住了他。
病痛让陈德形如枯槁,一双瘦的只剩下皮包骨的手静静抓住林云川的衣摆,他坐起身来,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林云川,似是想透过面纱,看清楚林云川的模样似的。
“你做什么?”阿良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拍开了陈德的手。
“没事,就是看大夫眼熟,似是位故人。”陈德脸上露出歉意的笑,手悻悻收回。
阿良听着这话皱了眉,很快一口回道:“那你肯定认错人了,我们不认识你。”
“那便是我认错了吧。“陈德说。
林云川不想就这个问题再继续纠结,他将陈德扯过的衣摆挽起打了个结,随后便转身离开,可才走两步,就听见身后的陈德又开了口。
“林大夫。”这般叫他时的陈德语气坚定,显然是已经将林云川认出来了。
但就算认出来了又如何呢?就在方才林云川已经想明白了。固然陈德已经认出他,可如今秦州是座孤城,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不会进来,没人会知道他在秦州。
陈逾至更不会知道。
既然如此,他又有何惧者?
如此想着,林云川便连脚步都没做半分停留的离开了,任由身后的陈德如何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