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髓玉匣的九转化生阵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星辰运转的节律，将万年暖玉髓的温润生机源源不断渡入包裹其中的躯体。
青禾跪坐在玉匣旁，指尖凝着一缕青翠欲滴的乙木灵气，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药力在榆谙枯竭的经脉中游走，每一次循环都如履薄冰。
少年的脸色在玉髓温养下褪去些许死灰，却依旧苍白如初雪，长睫在眼睑下投出脆弱的阴影，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
殿外，七曜剑罡大阵的嗡鸣声陡然拔高，如同万剑齐喑前的最后清吟。
玄冰殿厚重的殿门无声滑开，凛冽的风雪瞬间倒灌而入，却被一道无形的剑域屏障牢牢阻隔在外。
燕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玄墨剑袍上未散的寒气凝成细碎冰晶，周身萦绕着刚从极北冰原斩魔归来的凛冽杀意，与殿内温润的生机气息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越过青禾，直直落在玉匣中的榆谙身上。没有言语，他一步踏至玉匣前，俯身。
动作干脆利落，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他并未直接触碰榆谙，而是并指如剑，一道凝练如实质、泛着星月光华的剑气自指尖涌出，如同最灵巧的织女，在榆谙身下迅速交织成一张由纯粹剑意构成的“星网软榻”。
剑气温驯内敛，散发着柔和的守护之力。
“启程。”冰冷的声音在殿内响起，不容置疑。
青禾连忙将数瓶丹药和温养灵物收入特制的储物囊，双手捧起玉匣。
燕溯指尖微动，那剑气星网托着榆谙的身体，平稳地悬浮而起，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紧随他身侧。
走出玄冰殿的刹那，风雪裹挟着剑宗山门特有的金铁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早已奉命肃立在峰顶平台上的数十名内门剑修，清一色身着玄黑劲装，背负长剑，气息凝练如磐石。
为首的铁刑真人面色复杂，目光扫过燕溯身侧悬浮于剑气星网中、气息微弱的身影，最终抱拳沉声道：“剑尊！飞舟已备于断云崖！沿途护卫剑阵已全数开启！请……”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燕溯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也未走向断云崖的方向。他只是抬眸望向东北方被厚重魔云笼罩的天际，那里是佥刃秘境躁动与天枢城所在的方向。
“不必。”燕溯的声音比风雪更冷。他并指一引，悬于腰侧的霜寂剑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瞬间化作一道凝练的冰蓝剑光。
剑光暴涨，在风雪中迅速凝聚、塑形——转瞬之间，竟化作一艘通体由幽蓝寒冰与森然剑气构筑的狭长飞舟。
舟身线条冷硬流畅，宛如一柄出鞘的巨剑，散发着斩破虚空的锋锐与孤寒。
舟首位置，霜寂剑的本体静静悬浮，如同引航的星辰，剑锷处那枚星纹徽记流淌着微光。
“踏霜舟”——剑尊燕溯的本命剑舟。非生死存亡或万不得已，绝不轻动。
铁刑真人及一众弟子瞬间屏息，眼中充满了震撼与难以置信。剑尊竟动用了本命剑舟，只为护送那个病弱的少年。
燕溯一步踏上剑舟。剑气星网托着榆谙紧随其后，稳稳落在舟身核心处，那里寒气最盛，却有一方由剑意凝聚的温玉台悄然升起，恰好承接住榆谙的身体。
青禾抱着药囊，咬了咬牙，也紧跟着跃上剑舟。
“守好山门。”燕溯最后丢下四个字，霜寂剑舟猛地一震。
幽蓝剑光冲天而起，撕裂漫天风雪与厚重的护山大阵光幕，如同逆流的寒星，瞬间消失在东北方阴沉的天际。
速度之快，只在原地留下一道久久不散的冰冷剑痕和震耳欲聋的音爆！
铁刑真人望着剑痕消失的方向，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风雪更急了。
**
踏霜舟内，自成空间，远比外界所见更为宽阔。四壁皆是流动的幽蓝剑光，地面平滑如镜，倒映着穹顶模拟出的浩瀚星河。
核心处的温玉台上，榆谙静静躺着，剑气星网已融入玉台，持续散发着温和的守护之力。玉髓匣的九转化生阵仍在运转，青禾守在一旁，警惕地关注着。
舟行云海之上，下方是急速掠过的破碎山河。魔气污染的黑斑如同丑陋的疮疤，在大地上蔓延。
偶尔能看到小股魔物在废墟间游荡，或是修士剑光与魔气碰撞爆开的火光。每一次剧烈的空间穿梭或遭遇不稳定气流，踏霜舟都会产生微不可查的震颤。
每当此时，燕溯便会出现在温玉台边。
他或并指点在玉台边缘，以自身精纯剑元加固防御，消弭震荡；或掌心虚按在榆谙心口上方寸许，将一缕更加温和、带着星月光华的本源真元渡入，强行抚平榆谙因颠簸而紊乱的气息和体内蠢蠢欲动的毁灭力量。
他动作精准迅捷，没有半分多余，那双深邃眼眸始终沉静如渊，仿佛在完成一项精密至极的仪轨。
青禾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她深知剑尊每一次渡入本源真元意味着什么，那是在消耗自身的道基来维系公子一线生机。
她只能更加专注地调控玉髓匣的阵法，将药力催发到极致。
一次穿越暴烈的罡风层时，踏霜舟剧烈颠簸，防御剑光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榆谙闷哼一声，眉头痛苦地紧蹙，一丝暗红的血迹自唇角溢出。
燕溯瞬间出现在他身侧，并指如剑，指尖星芒暴涨，一道凝练的剑印直接打入榆谙眉心。
同时，他另一只手按在温玉台上，浩瀚的剑元如同怒涛般注入。
“嗡——！”整个踏霜舟内部空间被幽蓝的剑光彻底照亮。
狂暴的罡风被强行排开，舟身瞬间恢复平稳。榆谙急促的呼吸缓缓平复，紧蹙的眉头松开，再次陷入沉睡。
燕溯收手，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一分，气息也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
他沉默地看了一眼榆谙沉睡中依旧苍白的脸，转身走回舟首操控位置，背影依旧挺拔如孤峰。
青禾看着燕溯的背影，又看看温玉台上气息平稳下来的榆谙，鼻尖一酸，连忙低头，将一滴珍贵的“凝魂露”小心滴入榆谙唇间。剑尊的守护，沉默如山，却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
天枢城，万仙台。
这座悬浮于万丈云海之上的巨大白玉平台，此刻灵光璀璨，宝气冲天。琼楼玉宇点缀其间，仙禽瑞兽环绕飞舞。
各色流光如同流星雨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平台边缘的接引阵中落下，显露出一位位气息渊深、华服宝光的修士身影。
玄天宗掌门玉玑子，一身素白道袍纤尘不染，手持玉柄拂尘，仙风道骨，在数位长老簇拥下飘然而至，所过之处，修士纷纷行礼，口称“玉玑真人”。
他含笑颔首，目光温润平和，扫视全场，尽显正道魁首之一的泱泱气度。
万兽山庄庄主雷万壑，身形魁梧如铁塔，虬髯戟张，身披斑斓兽皮大氅，裸露的臂膀肌肉虬结，缠绕着几条气息凶戾的紫金妖蟒。
他声若洪钟，大笑着与几位交好的体修宗主拍肩寒暄，豪迈的笑声震得附近云气翻涌。
药王谷谷主苏半夏，一袭青碧罗裙，气质温婉如空谷幽兰，身后跟着数位手捧玉匣药篮的弟子。
她所到之处，弥漫开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引得周围修士纷纷侧目，眼中带着敬畏与热切。她神情恬淡，只与几位相熟的丹道宗师颔首致意。
此外，还有背负巨剑、煞气冲霄的北域狂刀门门主；周身笼罩在淡淡佛光中、手持念珠的珈蓝寺主持；气息阴冷、驭使着几具金甲尸傀的南疆赶尸派长老……
三山五岳，正邪混杂，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大能巨擘，此刻皆因魔劫汇聚于此。万仙台上人声鼎沸，各种议论、寒暄、争执之声汇成巨大的嘈杂洪流。
“听说了吗？剑尊昨日传讯，说今日亲至！还特别要求将行辕设在万仙台核心的‘北辰阁’！”
“哼！架子倒是不小！值此魔劫当头，他剑宗身为盟主，不早来主持大局，反倒姗姗来迟！”
“嘘…小声点！据说剑尊此次…并非独行？”
“哦？带了哪位峰主长老？”
“都不是！听说…是带着一个病秧子来的！一路用本命剑舟护送！简直荒唐！”
“什么？！本命剑舟？！为了一个…嘶！剑尊莫不是…”
议论声、惊疑声、不满的冷哼声在人群中蔓延。关于剑尊携神秘病弱少年赴会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本就暗流汹涌的万仙台。
无数道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那悬浮于平台最高处、被重重禁制笼罩的北辰阁方向，充满了探究、不解、嫉妒，乃至一丝贪婪。
就在这嗡嗡的议论声浪攀至顶峰时——
“铮——！”
一道清越孤绝、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剑鸣，如同九天龙吟，骤然撕裂了云海，压过了万仙台所有的喧嚣！
东北方的天际，一道凝练到极致、散发着斩破万古孤寒气息的幽蓝剑光，以超越思维的速度破空而至。
剑光所过之处，云海自动分开，罡风为之平息。
剑光在万仙台上空骤然敛去，现出那艘由寒冰与剑气构筑的踏霜舟真容。森然的剑意威压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万仙台。
所有的议论、所有的嘈杂，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无数修士面色发白，修为稍弱者更是踉跄后退，体内灵力运转都为之滞涩！
在数万道目光的聚焦下，踏霜舟缓缓降落在北辰阁前的专属玉台上。舟门无声开启。
玄墨剑袍的身影率先走出。燕溯面容冷峻如万载玄冰，深邃的眼眸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人群，目光所及，无人敢与之对视，空气仿佛都凝固成实质的寒冰。
那是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孤高与绝对力量的威压。
然而，更让所有人瞳孔剧震、心神失守的是燕溯接下来的动作。他并未直接步入北辰阁，而是转身，极其自然地向舟内伸出了手。
一只苍白、纤细、骨节分明得仿佛一触即碎的手，从舟内探出，轻轻搭在了燕溯的掌心。
紧接着，一个身影被燕溯小心地搀扶了出来。那人裹在一件雪白无暇、流转着月华光晕的宽大氅衣里，身形单薄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
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紧抿的唇。他脚步虚浮，几乎将大半重量倚靠在燕溯身上，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伴随着压抑的低咳，微弱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
正是榆谙。
燕溯一手稳稳搀扶着他，另一只手臂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极其自然地虚环在榆谙腰后，形成一道无形的支撑屏障。
他微微低头，在榆谙耳边似乎说了句什么，冰冷的面容线条竟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
那姿态，那角度，那小心翼翼的程度，仿佛在呵护一件失而复得、稍有磕碰便会彻底粉碎的无价瑰宝。
青禾抱着冰髓玉匣，紧随其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这一幕，如同最刺眼的烙印，狠狠灼伤了万仙台上数万修士的眼睛。
剑尊燕溯……
那个以杀伐决断、孤高绝尘著称的剑道至尊……竟然在如此庄重、关乎修真界存亡的盟会上，如此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气息奄奄、病骨支离的少年？
那姿态中的珍视与守护之意，简直突破了所有人的想象。
“嘶…”
“这…这就是那个…”
“简直…简直不成体统！”
“剑尊他…莫不是被什么邪术蛊惑了？”
寂静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汹涌、更加难以抑制的窃窃私语和震惊目光。
玄天宗掌门玉玑子抚须的手僵在半空，温润的眼中闪过一丝精芒。万兽山庄庄主雷万壑浓眉紧锁，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榆谙，仿佛要将他看穿。药王谷主苏半夏则秀眉微蹙，目光落在榆谙身上，带着医者特有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燕溯对周遭所有反应视若无睹。他搀扶着榆谙，如同隔绝了整个世界，一步一步，沉稳而缓慢地走向北辰阁那光华流转的禁制大门。
霜寂剑悬浮在他身侧，清冷的剑光吞吐不定，将任何试图靠近或窥探的神念无情绞碎。
当两人即将步入阁内时，一直沉默的玄天宗掌门玉玑子突然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声音清朗地传遍全场：
“燕溯道兄一路辛苦！不知这位小友是…？观其气色，似乎身有沉疴？我玄天宗的‘九转还阳丹’或可…”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燕溯的脚步停住了。
他缓缓侧过半身，冰冷的视线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瞬间钉在玉玑子脸上。没有愤怒，没有言语，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漠然与警告。
北辰阁的禁制光华在他身后流转，将他与倚靠着他的病弱身影笼罩其中，如同两个世界。
玉玑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
他感到一股无形的、足以冻结元神的恐怖剑意锁定了自己，仿佛只要他再多说一个字，下一瞬便会身首异处。
燕溯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漠然移开，仿佛只是扫过一粒尘埃。他重新低头，对着怀中因强撑站立而微微颤抖、气息更加急促的榆谙，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
“不必理会。”
“我们进去。”
他不再看任何人，扶着榆谙，身影没入北辰阁流转的禁制光芒之中，消失不见。
留下万仙台上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无数道交织着震惊、忌惮、贪婪与不解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紧闭的阁门之上。
风暴的中心，已然转移至此。而真正的波澜，才刚刚开始酝酿。
Ow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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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踏霜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