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阁内,自成天地。穹顶星图流转,四壁剑纹隐现,隔绝了万仙台的喧嚣。
温玉榻上,榆谙裹着月白氅衣,背靠软枕,冰髓玉匣的九转化生阵在榻边低鸣。他脸色依旧苍白,但得益于阁内精纯的灵气和持续的药力温养,眼神比初至时清明些许,只是每一次呼吸仍牵动着胸口星印的微弱灼痛。
青禾侍立榻旁,正小心地将“续脉灵膏”化入玉露。阁门处流光一闪,燕溯的身影出现在禁制之后。他玄墨剑袍上沾染的几缕暗紫魔气尚未散尽,周身萦绕着刚平息完北域魔潮的杀伐寒意。
他径直走向玉榻,目光在榆谙脸上停留一瞬,确认无碍,才转向青禾:“药。”
声音冰冷简短。青禾连忙将温好的药盏奉上。燕溯接过,指腹试过温度,俯身递至榆谙唇边。动作是刻入骨髓般的精准流程,没有半分多余,亦无丝毫温情脉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志。
榆谙顺从地小口啜饮,苦涩的药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流。他抬眸,视线掠过燕溯肩头沾染的魔气痕迹,又落回对方冷峻的侧脸,唇无声翕动:“……麻烦?”
“蝼蚁。”燕溯收回药盏,指风拂过,肩头魔气瞬间湮灭。他转身走向临窗的玉案,案上堆积着数枚染血的紧急战报玉简。霜寂剑悬浮于案侧,清冷剑光映着他眉宇间凝而不散的冰霜。
阁内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铛——!”
“铛——铛——!”
三声急促而宏大的金钟之音骤然穿透北辰阁禁制,响彻万仙台。这是召集各派首脑共商军机的信号。
燕溯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他看了一眼玉榻上的榆谙,少年正因钟声的冲击而微微蹙眉,气息略显紊乱。
“守好。”冰冷二字丢给青禾,燕溯身形微动,已化作一道剑光消失在阁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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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仙台核心,巨大的环形议事玉台上方,悬浮着一幅由灵力构筑的、覆盖整个中州地域的“山河战势图”。
图中魔气污染的黑斑触目惊心,代表魔潮主力的狰狞血光正从西北、东南两个方向呈钳形之势,向中央地带的天枢城凶猛挤压!代表各派防线的灵光则显得散乱脆弱,多处闪烁告急的红芒。
玉台四周,各派首脑齐聚。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压抑的焦躁和隐隐的恐慌在无声蔓延。
“玉玑真人!”一名身着赤红道袍、来自南离火云洞的长老率先发难,矛头直指刚刚落座主位的燕溯,“魔潮主力已逼近天枢城三千里外的‘锁龙关’!此关一破,天枢危矣!敢问剑尊,盟主承诺的‘天罡诛魔剑阵’何时能到位?我火云洞弟子在关前已血战三日,伤亡惨重,急需增援!”
“还有我玄天宗负责的‘落星原’防线!”玉玑子身侧一位长老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不满,“说好的三支元婴剑队协防,至今只到位一支!魔灾当前,剑宗身为盟主,调度如此拖沓,如何服众?”
“我碧涛阁的补给线路被魔禽切断五日了!求援讯息发了七道!盟主府可有回应?!”又有人高喊。
质疑之声如同点燃的引线,瞬间引爆了积压的不满。各路修士纷纷诉苦、指责,矛头或明或暗皆指向剑宗统筹不力。玉玑子抚须垂眸,仿佛置身事外。雷万壑抱着膀子冷笑。苏半夏则忧虑地看着战势图上不断扩大的魔潮血光。
一片混乱指责声中,燕溯端坐主位,面容冷硬如万载玄冰。霜寂剑静静悬浮于身侧,剑身流淌的寒光映着他毫无波澜的眼眸。他并未立刻回应,只是屈指一弹,一道冰蓝剑元射入悬浮的山河战势图。
图中,代表锁龙关区域的灵光骤然亮起,其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剑形符文虚影。紧接着,三道凝练的银色剑光标记自天枢城方向射出,急速射向锁龙关。
“剑阵核心符盘,半刻钟前已由本座亲传弟子送至锁龙关阵眼。”燕溯冰冷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寒流席卷,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三支‘摇光’剑队,一炷香内必至。”
他目光转向玄天宗长老,霜寂剑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落星原魔灾,根源在西南‘枯骨林’新裂开的魔隙。本座三日前已传令‘开阳’剑队前往清剿,尔等只需固守三日,魔潮自溃。”剑尖微抬,指向战势图上枯骨林位置,一道凌厉的剑形标记瞬间钉入。
“至于碧涛阁补给线……”燕溯的目光扫向那位喊得最大声的碧涛阁长老,眼神漠然如同看死物,“魔禽巢穴坐标,本座三日前便已标注于盟内共享星盘。尔等视而不见,坐等救援,是眼盲,还是心盲?”
那碧涛阁长老被这毫不留情的斥责噎得面红耳赤,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场面一时被镇住。燕溯以绝对的掌控力和雷霆手段,暂时堵住了众人的嘴。
然而,那冰封的表象下,暗流并未平息。玉玑子眼中精光一闪,轻咳一声,终于开口,声音温润却暗藏机锋:
“燕溯道兄统筹全局,指挥若定,我等自然信服。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北辰阁的方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魔劫当前,每一份力量都弥足珍贵。道兄身系盟主重任,却还要分心照料…那位身份特殊、伤势沉重的小友,恐有损道兄精力,亦耽搁抗魔大业啊。”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玉玑真人此言有理!”立刻有人附和,正是之前被燕溯斥责的碧涛阁长老,此刻像是抓住了把柄,声音尖利,“值此存亡之际,盟主身边带着个来历不明、病恹恹的累赘,成何体统?谁知道是不是魔族派来的细作,意图蛊惑盟主,扰乱军心!”
“不错!请盟主以大局为重!”
“将那少年身份公之于众!否则难以服众!”
“剑宗必须给个交代!”
质疑声浪再次高涨,这一次,目标明确地指向了北辰阁中养病的榆谙。数道带着审视、恶意甚至贪婪的神念,如同无形的毒蛇,试图穿透北辰阁的禁制窥探。
霜寂剑的剑光瞬间暴涨,凌厉的剑气在玉台周围交织成网,将那些神念尽数绞灭,引得数人闷哼出声。
燕溯缓缓抬眼。深邃的眼眸中,不再是漠然,而是凝结了万古玄冰的森寒杀意,整个万仙台的温度骤降,空气仿佛凝固成钢铁。他并未看那些鼓噪的修士,目光如同两道淬了毒的冰锥,瞬间钉死在玉玑子脸上。
“你,再说一遍。”
五个字,字字如冰珠砸落玉台,带着冻结灵魂的杀机。恐怖的剑意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降临。
玉玑子脸上的温润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冻裂的面具。他感觉自己的元神如同被无数冰冷的剑锋锁定,只要燕溯心念一动,顷刻间便会化为齑粉,他身后的玄天宗长老更是面色惨白,踉跄后退。
“燕溯!你待如何?”雷万壑猛地踏前一步,周身雷光闪烁,试图以气势相抗,却在那纯粹的、凝练到极致的剑道杀意面前,显得如同螳臂当车。
“锵——!”
霜寂剑终于出鞘半寸,一道凝练如实质、仿佛能斩断时空的幽蓝剑气冲天而起。万仙台上空风云变色,浩瀚云海被硬生生劈开一道长达千丈、久久无法弥合的恐怖剑痕!无与伦比的剑道意志如同天威降临,狠狠压在每一个修士心头。
所有鼓噪,所有质疑,所有恶念,在这一剑之下,瞬间化为死寂。修为稍弱者直接瘫软在地,瑟瑟发抖。强如雷万壑、苏半夏等人,亦是气血翻腾,心神剧震,眼中充满了骇然。
玉玑子更是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护身灵光明灭不定,显然受了暗创。
燕溯一手按在霜寂剑柄上,维持着出鞘半寸的姿态。他冰冷的视线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最终定格在脸色铁青的玉玑子身上,声音如同万载寒冰刮过:
“本座行事,何须向你交代?”
“再敢妄议阁内之人……”
霜寂剑发出一声危险的嗡鸣,半寸剑刃寒光暴涨,“……死。”
在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枷锁,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玉玑子脸色变幻,最终死死咬牙,垂眸不语。雷万壑面色阴沉,却也不敢再发一言。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凝固到极致的时刻。
**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压抑咳喘的声音,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轻轻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锁龙关…非死守之地…”
声音来自北辰阁方向,众人惊愕望去,只见阁门禁制流光微转,一道身影被青禾搀扶着,倚在门边。正是榆谙!
他裹着厚厚的月白氅衣,兜帽滑落些许,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和紧蹙的眉头。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只能勉强依靠门框站立。
他一手捂着心口,指缝间隐约可见星印微光,气息急促而微弱,每一次说话都伴随着压抑的轻咳。
然而,那双从氅衣阴影中抬起的眼眸,却异常清澈、明亮。如同寒潭古井,倒映着悬浮的山河战势图,带着一种超脱病痛、洞悉全局的冷静。
“咳咳……”榆谙又咳了两声,青禾连忙为他渡入一缕乙木灵气。他缓了口气,目光落在那巨大的战势图上,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死寂的万仙台:
“魔潮…西北一路,看似主力…实为佯攻…咳咳…其势虽凶,但后继乏力…真正杀招…在东南……”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指向战势图东南方向,一片被标注为“万瘴沼泽”的、弥漫着浓郁紫黑魔气的区域。那区域看似被玄天宗和几个中型宗门的防线牢牢挡住,并无异常。
“此地…魔气…虚浮…表象…”榆谙的指尖微微颤抖,似乎在凝聚力量,一点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星芒在他指尖亮起,如同微缩的星辰,“其下…有‘地涌魔巢’…咳咳…正在…孵化…一旦成型…可瞬间…撕裂…三千里…防线…直扑…天枢…腹地…”
随着他的话语和指尖那点星芒的牵引,悬浮的山河战势图上,那代表“万瘴沼泽”区域的紫黑魔气骤然翻滚起来。
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拨开了迷雾,其下赫然显露出一个巨大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着的、由无数骸骨与魔气构筑的恐怖巢穴虚影,巢穴深处,数股令人心悸的、远超元婴级别的魔能波动正疯狂凝聚。
“嘶——!” 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玉玑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因为万瘴沼泽,正是由他玄天宗主要负责监控的区域,而他之前收到的所有报告,都显示那里只是魔气淤积较重,并无大股魔物集结。
“不可能!”一位玄天宗长老失声叫道,“我宗‘洞幽镜’日夜监察,绝无此等魔巢……”
“洞幽镜…可观表象…难察…地脉魔源流转…”榆谙打断他,声音带着疲惫的喘息,眼神却锐利如刀,指尖星芒点在战势图万瘴沼泽与锁龙关之间,“若…以‘摇光’剑队…布‘七星引雷’阵于此处…借锁龙关地脉…之力…”
他的指尖缓慢而艰难地在战势图上移动,星芒拖曳出一道微弱的轨迹,精准地连接了几个看似无关的地脉节点和灵力汇聚点。
“再遣…精于土遁…小队…携‘破魔地煞钉’…自…枯骨林…西麓…地脉暗河潜入…直捣…魔巢…核心…”
星芒轨迹最终在万瘴沼泽地下魔巢的核心处重重一点!
“如此…两处魔劫…可…咳咳…一并…拔除…”话音落下,榆谙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一晃,全靠青禾支撑才未倒下,剧烈的咳嗽让他脸色泛起病态的潮红。
然而,整个万仙台却陷入了另一种寂静。
玉玑子死死盯着战势图上被星芒点出的魔巢虚影和那条精妙的破局路线,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额头渗出冷汗。
雷万壑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滚圆,粗犷的脸上满是震撼。苏半夏则掩口轻呼,看向榆谙的目光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惊叹。
这个被他们视为累赘、病骨支离的少年…竟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一语道破了魔潮真正的杀招,更提出了一个环环相扣、直指要害的破局之策,其眼光之毒辣,布局之精妙,对地脉魔气流转的理解之深刻,简直匪夷所思,这哪里是什么累赘?分明是洞察天机的惊世之才。
燕溯按在霜寂剑柄上的手,不知何时已悄然收回。他转身,看向倚在门边、气息奄奄却眼神清亮的少年。那万载冰封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光——是了然,是赞许,更是一种深藏的、失而复得的激荡。
他不再看玉玑子等人一眼,冰冷的声音响彻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即按此策执行。”
“摇光剑队,转赴星位布阵。”
“开阳剑队,分出一支精擅土遁者,携破魔地煞钉,即刻自枯骨林西麓潜入。”
“玄天宗,”他目光如刀扫过面无人色的玉玑子,“固守万瘴沼泽防线,若再失察,宗规论处!”
命令斩钉截铁,无人再敢质疑半句。
燕溯身形一闪,已至北辰阁门边。他极其自然地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榆谙,那冰冷的姿态中带着一丝只有两人能懂的支撑力量。
“回去。”他低声道,声音罕见地放低了几分。
榆谙疲惫地闭上眼,任由燕溯和青禾将他搀扶回阁内温玉榻上。阁门禁制流光重新合拢,隔绝了外界无数道震惊、敬畏、探究的目光。
万仙台上,死寂依旧。唯有山河战势图上,那道由微弱星芒勾勒出的破局轨迹,如同划破黑暗的启明星,照亮了绝望的战场,也彻底颠覆了所有人对那位病弱少年的认知。风暴的中心,那缕看似微弱的星火,已悄然展现出足以燎原的惊世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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