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九,是礼部选出的一众吉日里,由王君钦定。
据推算,这一日紫薇垣之下东北方,北斗之南的太微垣光明而圆润,是为皇储有德,重入东宫之兆。
复立大典便安排在这七月初九。
宫廷内外册封事宜,王君一向是交给身边最信任的执册督主承意去办,但这次王君却并未如此安排,而是交由礼部尚书全权操办此场大典,并命其物必尽全力。
礼部尚书领命,自然是不敢有半分松懈,夜以继日操办此事,巴不得事事都由他亲自接手。
闲暇之余,众臣小聚,聊起时才提到太子储绥弹劾东厂三督,金銮殿上列其罪状时的风采。
几人皆是感叹,不论三督主私底下究竟站谁的队,但明面上都是效忠于王君的,尤其是执册督承意,自小便跟随在王君左右服侍,王君对他几乎算得上是深信不疑。
也正因如此,太子弹劾三督一事,才会在王君的稍后再议下不了了之。
但这次复立大典,王君避承意不用,明显是在为太子考量,太子与三督不合,王君不欲令太子不快。
这般讨论下来,几个同僚又拍拍礼部尚书的肩,让他好好干,莫要辜负了王君的一番信任。
上一次祭典之上,燃香出了问题害十皇子跌落高台一事,他差点官职不保,那时就已经吓的他够呛,整日整夜的忧心,不得安眠。好在最后查出是供香出了问题,乃曹扬知府所为,吃了上次的教训,这次他更是一万分的小心,不敢再出任何纰漏了。
一切安排妥当,筹备多日,派十多个绣娘赶制出的太子礼服也制好了,衣服的大小是先前派人去四季山庄为储绥量身而得,理应合身,按照流程,需大典前夕送往府邸给太子试过。
这本来只是走个过场,不曾想储绥竟缺席了封后大典,王君虽未多言,脸色却显而易见的黑了。
礼部尚书更加觉得心里不安,虽然后来贺礼也已补上,对外宣称的是三皇子储绥卧病在床,故而缺席大典,但他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隔日,他礼部尚书领着人,带着礼服前往四季山庄,请三皇子试穿时,才得知他根本不在昇都。
与此同时,王君还派了人来问大典事宜,更是吓得他冷汗直流。
难道太子不在昇都这件事,王君还不知道?
他颇有些六神无主,慌忙之季,只得前往清河公主府,毕竟除了早夭的二皇子,清河公主作为王君长女,说话也是最有分量的。
可到了公主府,被请到府邸小坐后,才得知清河公主也不知他的去向。
可明日就是复立大典。
礼部尚书虽面上依旧是一副镇定模样,但冷汗不受控制的顺着额角留下。
正当此时,七皇子府的人突然来报,说三殿下回来了。
原本还在一旁秀眉紧蹙,神色忧虑的清河公主眼眸也亮起来,忙问他此刻身在何处。
来报的人忙回答,三殿下一进城就赶回四季山庄了。
礼部尚书听后,立马叫着人,带着太子礼服,同清河公主一起往四季山庄而去。
几人赶到时,入眼便是令人错愕的一幕。
原本命人修葺重装,填补平整的庭院,又被储绥命人挖开,周围土包堆砌,让人无从下脚,几个人运着一棵被烧焦的炭木,从门口走了进来。
焦木被放到坑里,扶正。
然后在围观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储绥蹲下身,捧起一抔土,填进坑中。
随后是一抔又一抔。
他憔悴了很多。
发冠未束,华服染垢。
千裘跟在一旁,不敢帮忙,也不敢说什么,见到来人,才试探的提醒道:“殿下,是清河公主和礼部的宋大人。”
储绥这才停下手,抬起头,面上却是如旧的坦荡和从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朝他们颔首示意:“长姊,宋大人。”
礼部尚书回以一礼,先有恭贺,而后道明自己来意。
储绥随让千裘带路,将礼服送进屋内,他稍后便试。
礼部尚书离开后,清河公主依旧在原地。
储绥看着她,微微一笑:“长姊。”
清河没说话,而是抬起手,在他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就和小时候他闹脾气,不理人时一般,只需在他脑袋上轻敲一下,他便会哇哇大哭的钻到姐姐怀里,诉说委屈。
“阿绥,有什么想和阿姊说的?”
清河声音温柔,储绥却不似从前,而是依旧神色淡淡:“阿姊不必忧心,我无碍。”
清河只是看着他,最终只是摇摇头:“罢了,不想说便不说。”
储绥也未辩驳,而是朝她颔首,便继续至坑边蹲下,捧起土往里填。
千裘刚好领着礼部尚书前往屋内送完礼服,出来后,礼部尚书朝着储绥行礼告退,他却如同没听见一般,继续填土。
有瞬间的尴尬,宋大人也不敢多做停留,交代了几句明日大典的事宜,便带了人赶忙离开。
清河看着储绥的举动,神情复杂。
千裘来到她身旁站定,心中亦是不安,问道:“公主是否亦有察觉,殿下这般,感觉一切如常,却又感觉……哪里怪怪的。”
清河叹了口气,轻声道:“他这是病了。”
“还病的不轻。”
-
七月初九,复立大典。
红绸织毯自宫门一路铺至金銮殿前,文臣武将各自身着官服,手持玉笏,分立两侧,庄重严肃。宫殿东西陈列仪仗,雅乐奏响,王君在三督的陪同下,携皇后共升宝座。而后执册、掌印二督分立左右,分别执册封的圣令宝册和太子金印。
储绥身着太子服制,气质非凡,他本就身姿挺拔,穿上这繁琐的礼服,层层堆叠,看起来亦不显累赘,俊逸刚硬的容貌搭配上冠冕愈现威严,由十八内侍在前开路,他行步稳重,犹如东升之阳,耀眼而不可直视。
那淡定从容之态,仿佛从未落魄过,而是料定这个位置注定还会是自己的。
储砚、储容和储毓三人立在金銮殿内。
三人虽面上带笑,却所思迥异。
储绥跪拜,王君挥手,命承意宣读诏书,读罢,将诏书合上,在递交给储绥之前,王君先一步开口,命储绥起身。
众人心中明了,只因储绥曾坦言说过,跪天跪地,跪父跪母,但绝不跪东厂奸佞。
王君此举,是他对储绥的让步。
储绥也不推脱,顺着旨意起身,从承意手中接过圣令。
谢恩后,又从承德手中接过太子金印。
复立大典后,王君派人知会储绥,让他留在宫里,同自己与皇后一同用午膳。
不曾想却被储绥直接婉拒,理由是自己伤寒未痊愈,怕将病气过给王君和皇后。
这理由无懈可击,同时也应了他缺席封后大典的原因。
王君听后,也颇为无奈,不得不就此作罢。
太子马车行至北宫门时,另外两辆马车已经恭候多时了。
路过时,马车停下,储绥掀起帘子。
储容早已下了马车,等在那儿,见到他时神色中是按捺不住的兴奋:“恭贺皇兄重登宝座!”
“嗯,”储绥应了声,情绪不明:“七弟幸苦,早些回去休息吧。”
不知为何,明明是这般喜事,储容却未从他的语气和神态中看出半分喜悦。
他犹豫道:“皇兄……”
“孤累了,今日先行回府,择日再聚。”
说罢,不等储容开口,就放下车帘,命令车夫驾马离去。
储容本还想说什么,只得生生打住。
待马车渐行渐远,他才出声道:“终究我没错,皇兄亲眼见过,执念便就断了。”
“是么。”
声音清冷温润,并无半点情绪。
旁边的马车车帘被掀开,露出封雪柏那张皑如山雪的面庞,神色淡淡。
“当然,”储容转过头,看向封雪柏,目光坚定而略带丝挑衅:“是你错了,封雪柏,你大错特错!我懂皇兄,懂他的野心和报复,更懂他最想要什么,什么情谊什么深恩,都没有手握重权来的可靠。”
说罢,他嘴角露出个笑:“那日你说我不懂他,不懂他为何救我,今日我便告诉你,这些都不重要,即便他是想要利用我,我也毫无怨言,只要他想要,就算是我的命,我照样能给!”
此话一出,封雪柏半晌没说话,隔了会儿,他缓缓放下了车帘。
马车行走前,储容隐约只听见马车里传来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以及四个字。
“无可救药。”
-
南平侯府的人接到穆澜时,他表情漠然,未有半分惊愕,也无丁点儿抗拒。
他只提出一个请求。
带上穆结善一起。
穆结善被打折了腿,落下残疾,过去丰厚的家底也全没了,年老无子相伴左右,孤独度过后半生,属实让人不忍心。
这并非什么难事,偌大一个南平侯府,多养一个人自然没有问题。
坐上回昇都的马车时,穆澜谨遵大夫医嘱,多加休息,少耗费心绪,他闭上眼在旁边小憩,醒来时却发现同乘马车的穆结善坐在边上,离他很远,神情拘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穆澜挑眉,温声开口:“阿爹,所以我们家当了那么多店铺,却找不到一张银票的原因,能告诉我了么?”
穆结善本以为知道了事情真相,害得原本该锦衣玉食的他吃了那么苦,他应该会责怪自己。
他鼻尖一酸:“世子,你这是在折煞……”
“别想着岔开话题。”穆澜幽幽道。
穆结善煽情的话还没说出,便戛然而止,顿了顿,小心翼翼道出实情:“那时你不是被太子的人带到离漠去了吗,我怕再和五皇子那边有来往,会让你处境更加不利,所以就恳求五皇子,让我们穆家从中摘出去,五皇子也答应的很爽快,但是开出的条件是,穆家除在曹扬外的店铺,典当后所得银两需全交予他。”
穆澜歪头:“所以真全给他了?”
穆结善搓搓手:“这不没办法嘛。”
听罢,穆澜笑的意味不明:“这五殿下,胃口还真不小。”
这话吓的穆结善抬手就要来捂穆澜的嘴,想起他如今是南平侯世子了,根本无需再畏首畏尾,才赶忙收回手,却还是提醒道:“侯爷属五皇子一派,世子便是心里再不满五殿下,日后也需慎言呐。”
“我为何不满?”穆澜耸耸肩:“能在朝堂上同太子分庭抗礼,在太子被废时差点取他性命的人,我还有何不满?”
穆结善这才隐约是听懂了些穆澜的意思,可几乎是马上,他便警觉起来:“太子此人,不好对付。”
这个即便他不说也能知道。
大男主文里的男主,运筹帷幄,人心所向,容易对付才真是有鬼了。
但就算是这样,有些事他还是要做。
不然怎么也对不起自己死过的这一次。
穆结善还是不放心,又劝道:“这场斗争腥风血雨,行差踏错一步有可能万劫不复,你千万别卷入其中。”
“可是来不及了啊,阿爹,”穆澜苦笑着摇摇头:“从决定将我送回南平侯府开始,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穆结善脸上瞬间涌上愧疚之色,开口言:“都怪爹爹,是爹爹没本事,是爹爹不好,爹爹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夫人……”
穆澜摇头:“不是你的错。”
到底是谁的错?
他也说不清。
或许是在对储绥强行招赘,多番侮辱时;
或许是在他放过储绥,对方却反过来朝穆家动手时;
或许是在他向五皇子透露储绥行踪,决意出卖那人时;
又或许是之后的,离漠的那场转瞬即逝的烟火,那杯储容送来的让人生不如死的毒酒,那场吞噬整个穆府的大火。
错了,谁都没有对,大家都错了。
错就错在一旦开始,谁都不想输,谁都不肯先收手。
那就这般错下去。
-
这一路上,穆结善同穆澜说了好多,但大多是他的愧疚之意,每五句话里平均出现一句对不起。
即便穆澜已经说了好几次,在穆家这段日子里,他好吃好喝的供着自己,什么都给最好的,还为了他的身弱之症操碎了心,不惜带着他千里寻医,在自己心里,他同自己生父无异。
穆结善听罢,一边说着不敢,说着折煞,一边又红了眼眶。
但有些事情他总算是弄了几分清楚。
穆澜不姓穆,也不是穆结善的亲儿子。
他亲生父亲是南平侯牧宴礼,母亲是南平侯夫人,洵屏邹氏女名姝菱,他本该是南平侯世子。
而穆结善,原本是南平侯夫人从洵屏带过来的,负责管理她私库的账房先生。
对于他为何离开南平侯府,自小跟着穆结善在白水镇长大这件事的原因,穆结善只是粗略的回了个大概。
便是夫人对权势争夺深恶痛绝,不想自己的儿子再被卷入其中,才让穆结善将他带走,远离昇都,到没有纷争的地方去。
穆澜再问起其他关于他母亲的事,穆结善却是要么打马虎眼,要么岔开话题。
这样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更然穆澜怀疑一切没那么简单。
比如说南平侯夫人作为容妃亲妹,为何这两姐妹一个对权势如此热衷,一切却深恶痛绝。
但这些都不急于一时。
很多事他以后有的是机会知道。
不过眼前,只有一件事,最值得他期待。
马车行了许多天,终于在昇都的城门前停下。
今日,城门大敞,万民欢庆。
只因王君下令,复立三皇子储绥为太子,今日举行大典。
城门口虽有官兵一个挨着一个核验入城百姓的身份,但因宫内有重典,需要严加把手,各处官职较为高些的,都派遣到皇宫附近巡逻去了。
如今在这儿的,都是些小兵小卒。
他们的马车缓缓停下时,有几个官兵上前来,想要查验身份,却被南平侯府早就派来到城门口接应之人拦住,对方指了指穆澜所作的马车,又出示了南平侯的贴身令牌。
负责核验的人一看,赶忙换了一副嘴脸,笑呵呵的命身后之人让出条道,放他们进去。
马车顺利行至城内。
这是穆澜第一次来到昇都。
和他想象中的一样,繁华,热闹,整座城中又透露着与洵屏的风雅和离漠的野性完全不一样的,威严。
城中房屋建筑排列整齐,街道宽敞,百姓来来往往,各行其事,脸上都喜气洋洋,到处都挂上了红彩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欢庆什么重大节日。
储绥,似乎真同原文里说的那般,人心所向。
穆澜目光微沉,缓缓放下掀开一角地车帘,如同放下帘子后,就能将一切吵闹和欢笑声隔绝在外。
储绥,你恐怕还不知道,因为你的大意,将一个你切齿痛恨,再也不想见到的人,放进这昇都城中了。
马车在宽敞的街道上走着,而后拐进了某个不知名的巷子,又是连续穿过几个巷道后,才停了下来。
有人拉起车厢门帘,低眉恭敬的站在一旁,等候穆澜下车。
他走出后,才发现有人跪在车下,充当人梯。
穆澜眉头微皱,不发一眼,却从他人梯旁下地。
跪在那里的“人梯”慌张抬起头,道:“公子……”
“我没有踩人梯的习惯,以后也不必多此一举了。”穆澜开口,不再等对方说话,就举步走进府内。
门口就有人引路,带着穆澜和穆结善,一路朝着正屋去。
我来了我来了,终于体会到为啥说新冠开始查缺补漏了,大家一定要注意身体健康,好好保重身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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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