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后大殿那日,三皇子储绥不曾到场。
按照大昇礼制,懿妃虽非储绥生母,但册封后便是他的嫡母,而在封后大殿三日后,他亦将复立太子位,出席嫡母封后大殿,是礼法所定。
但这日,从颁布诏书,王君授印,到君后携手,众臣朝拜,所有流程走过,直到最后,储绥都未曾出现。
论嫡论长,储绥都应站在最前头,带领众皇子公主,向皇后进行跪拜,却因他不在,由清河公主代劳。
当着众臣的面,王君神色如常,并未多言,封后大典结束后,三皇子府的贺礼如数奉上,并且只对外宣称三皇子染了重疾,生怕冲撞皇后凤体,只得不出避让,才未出席懿妃的封后大典。
这个理由一出,都还说得过去。
懿妃封欲芷乃前太师封青竹幼妹,封太师同三皇子储绥师徒情谊深重,宣城皇后逝世后,懿妃在宫中对储绥也多有照拂,实在找不到储绥故意不参加,让懿妃难堪的理由。
原本容妃还想着以礼数不周来说事,结果被懿妃一句云淡风轻的“无碍”给驳了回去。
既然正主都觉得没问题,容妃自然也不能抓着不放,显得斤斤计较又多此一举。
可封后大典不出席,尚且能搪塞过去,但复立太子时储绥若还没出现,事情就会变得相当棘手。
储容同派系内其他大臣在七皇子府中焦灼的商议此事时,封雪柏也随后到了。
刚进屋门,一只白瓷茶盏就不偏不倚摔在他脚边,支离破碎。
封雪柏抬起头,只见储容眉头紧蹙,脸色黑沉,看上去心情极其不好。
“两天!距离复立大典就还剩两天!你们竟还说等!”
在储容的怒喝声中,其他几个大臣面面相觑,兵部侍郎张理为难开口:“可千裘已经赶往曹扬去找人了,两天也没个信儿,他是太子殿下的近身护卫,连他都请不回来,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派人……总不能派人去绑回来吧!”
储容眸光晦暗,牙关咬紧:“说得对,先绑回来,等复立大典过后,皇兄即便要责罚,我也毫无怨言。”
说罢,竟是来要真的,他对立于身后的三大监道:“佑宁!”
站在最右边的太监,一身深灰蓝色的宫服,一道自左边眉角延申至下颌的恐怖疤痕,连白粉都遮盖不住,故而看上去面显阴狠,他上前一步:“殿下。”
储容正要下令,却被旁人打断。
封雪柏嘴角噙着冷笑,声音更冷:“你不会真觉得自己这般做很伟大吧?”
嘲讽之色,溢于言表。
屋内其余人这才回身,发现来人是封雪柏后,皆颔首打招呼:“二公子。”
封雪柏一并回礼,而后又看向储容,走过去。
“怎么,失算了?以为太子亲眼得见便能死心,却没想到他不但没死心,反而执念更深,连苦心谋划的一切都可以不顾了。”
“你闭嘴!”
心思被他一语道破,储容声音也变得愈发凌厉,胸口剧烈起伏。
封雪柏神色坦然,根本不怕他,反而还想嫌火还不够:“七殿下,这就是你所说的斩草除根,造成如今这般结果也是你应得。”
“封雪柏!”
其余大臣也是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汗,昇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七殿下同封二公子一直以来就不对付,见面要么相对无言,否则开口必有争吵。
见情况不妙,工部尚书作为在做官员中,官位相较大的,只能由他开口劝说:“二位莫要冲动,我们此番前来不就是为了两日后的复立大典?还请两位坐下来,我等心平气和的商讨对策才是当下要紧之事。”
其他几人纷纷附和。
两人这才落座,中间却隔了很远,储容更甚,巴不得坐到门外去。
封雪柏落座后,没说废话,直接道:“此事无解。”
本来都安心坐下,听到这句话储容又拍案而起,这次他直接看向旁边几人:“到底是谁叫他过来的?”
张理讪笑:“七殿下莫急,二公子也同臣等一样,是忧心太子殿下的……”
“此事因谁而起,就当由谁善后。”封雪柏言罢,从座位上站起转身,竟是真的要走。
刚走两步,只听他身后传来两声冷笑,随即吩咐下人:“日后把门给我看好了,别什么人都往这府里放。”
封雪柏脚步猛然一顿,清冷淡漠的脸上终于露出异样情绪,他微微侧头:“储容,你自大,狠辣,自以为是,你自认为能为储绥赴汤蹈火,其实你根本不懂他,若他真如你设想那般薄情寡义,当初不会为陆啸请命,也不会在你母亲想要毒傻你自保性命时,将你救下。”
在坐众人无不倒吸一口亮起。
欣嫔被赐毒酒鸩杀一事,是为宫廷秘辛,知内幕者甚少,外人看来,王君赐死一个失宠的嫔妃,也到不了满朝皆知的地步,再言欣嫔没伺候王君前,本就是宣城皇后宫中的侍奉宫婢,身份卑微,无人在意。
可欣嫔作为七皇子生母,对于内情知晓的一清二楚的储容而言,封雪柏这一席话,无异于将他尘封已久的伤口再次撕扯开来,在所有人面前展示。
封雪柏这话也是立竿见影。
直至他走出七皇子府邸的大门,储容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
千裘千里奔袭,赶到白水镇时,穆府外头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只得翻身下马,侧身试图在拥挤的人群中挤出条路来。
自从重回昇都后,储绥便给他些日子休假,离开家那么久,千统领也是思子心切。
能与父母团聚,千裘当然喜不自胜,但也是认真思虑过,如今回到昇都,五皇子就算再如何将殿下视为眼中刺,也不会贸然出手,因为不会有碍。
不曾想这假休了没几日,就被七皇子派人给找了回去。
还没等他问所为何事,七皇子两个消息便如平地惊雷一般,从天而降,砸的他头晕眼花。
其一,穆澜已死。
其二,殿下知晓了。
千裘好久才缓过来,仔细想想,即便在得知穆澜曾经背叛过殿下,最讨厌他之时,自己也只是想着将人从殿下身边赶走,从未想过要他死。
穆澜死了。
他第一反应竟是殿下该怎么办。
倘若不是在殿下在明知穆澜的背叛后,仍将人留在身边,倘若不是殿下宁愿被离漠侯责骂杖罚都不肯说出对方下落,他也不会发现事情在逐渐脱轨,不会得知穆澜的存在竟有如此之大的威胁。
但正是因为如此。
穆澜才更不能这么轻易死掉。
千裘艰难的往里挤,耳朵不受控制的将周围乡亲们的谈话声收入耳中。
“你说真的?”
“准没错,虽然换了身行头我也认得,就是穆老爷曾经给穆澜招的那个郎婿。”
“啊?不是听以前在穆府做过活儿的人说,从那曹扬新知府上任,穆府没落后,那郎婿就怕被牵连,连夜收拾包袱逃跑了吗?现在怎么会又眼巴巴的回来?”
“谁说他跑了?不是只说不见人嘛?”
“不见人那可不就是跑了!”
旁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讨论着这个某一日突然消失,现在又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人。
尽管都在说,却没一人进去的。
都觉得这里起过火,烧死过人,冤魂不散,进去了回被厄运缠身。
千裘拨开人群,终于来到了府门前,三步并作两步,跨进穆府内。
“殿下,殿下!”
无人回应。
千裘更急,从前院绕到前厅,前厅绕到厨房,又绕到后院,一路呼喊,回应他的是一片沉寂。
终于,在暖阁的废墟前,千裘见到了人。
那一瞬,他几乎都不敢确定,眼前之人,真的是那位高高在上的殿下。
玉冠早已被他随意拆下,扔在一旁,长发凌乱的披散在身后,那身绛红色的衣袍上沾满灰尘,他却全然不在意,整个人背对着他,蹲在那棵早就被烧成焦炭的槐树下,双肩抖动,不知在做什么。
“殿下!”
千裘又唤了声,储绥仍旧没有反应。
他急忙上前,越靠进越觉得触目惊心,焦木周围堆放了两个不矮的小土堆,泥土松软,带着湿气,似是刚挖上来的新土。
当他完全看清时,被眼前的景象惊的倒吸一口凉气。
任谁也想不到,昔日里威严稳重,遇事淡然处之的天之骄子,此刻正顿在槐树下,徒手刨土。
那双轻握狼毫,批文阅卷,翻覆间朝堂风云骤变的双手,此刻十指已然鲜血淋漓。
被搬开的泥砖,烈火焚烧后四处散落的木梁碎屑,星星点点,都染了血。
即便这样,储绥也仿佛根本察觉不到疼痛,依旧在不停的往下挖,捧上来的每一捧土里都浸了他的血。
“殿下,殿下你在作甚!?快停手!”
千裘大惊,想要上前来拉,却被储绥一把甩开。
他回头的瞬间,那双眸里是千裘未曾见过的,欲要将人置之死地的狠厉,似绝望后的孤注一掷。
储绥没说半个字,而是转过身,继续挖。
千裘生怕激怒他,努力放缓声音,低声道:“殿下,别挖了,这树已经死了……”
此话一出,储绥当真停了下来。
一动不动,仿佛魂魄离体,此时留在这儿的只是一具失去了魂魄的躯干。
半晌后,千裘才听到他轻轻的声音:“我知道。”
他声音低沉,透露着死寂,同千裘想象中的歇斯底里相差甚远。
“已经死了,死的彻底,什么也没留下。”
并无想象中的失智,仿佛之前的癫狂只是假象,待到放纵自己疯够了,回魂了,他依旧是那个背负所有人期望的太子殿下。
千裘紧绷的心弦一松,忙道:“殿下,逝者已矣,莫要过度哀伤,想想七皇子,封二公子还有清河公主,后日复立大典,他们都还在昇都等着殿下。”
“好,回去。”
储绥抬头,眸中涣散的光开始重新汇聚,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张明媚的脸,却并未和从前般含笑,而满是痛苦和恨意。
曾几何时,在离漠,穆澜也曾这般,双目盈泪,情绪复杂的看着他。
“储绥,放过我吧,我们不要再纠缠。”
是他错了吗?
害死穆澜的罪魁祸首,是他么?
为什么明明始末都猜到了,却还不敢承认?
从头到尾,穆澜都不止一遍说过,他只想活着。
他所作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着。
可还是死了。
真该死。
自己真的,很该死。
千裘间储绥情绪稳定,便试探着问:“那……现在就走?”
储绥摇摇头。
“再等等。”
说罢,继续用那双满是鲜血的手去捧土。
千裘不解,但储绥好不容易松了口,也只敢顺着他,千裘蹲下身,小心翼翼道:“那属下帮殿下一起挖?”
“不必。”储绥答。
千裘缩回手,见储绥又陷入沉默,只得随口找了句话:“属下看着,这树,甚是特别?”
“焦木罢了,没什么特别。”储绥头也不抬。
这样一说,千裘觉得倒是显得自己矫情了。
紧接着,储绥又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只是我很喜欢。”
说罢,抬头望着那被烧焦折断的枝干,在他眼中,枝干上仿佛开满了雪白的槐花。
“从始至终,只是我喜欢。”
-
那日。
穆澜撑着身子,下山来到镇上,寻到陇西客栈里那个叫赵忠的人。
赵忠反复查看了他掌心的记号,又询问他姓甚名谁。
穆澜对其仍有戒备,便有所保留。
赵忠却不在意,只是一语道出他阿爹是否姓“穆”。
穆澜怔住,并未应答。
当夜,赵忠就派人去破庙,将穆结善从山上接了下来,安排进镇上最好的客栈,并且请大夫前来治疗。
只可惜医治的太晚,被砸断的左腿伤处皮肉坏死,没了接上的可能,日后修养好恐怕也要跛了。
听罢,赵忠大怒,吩咐人去将那晚行凶的几个乞丐找到,也把他们的腿给砸断。
穆结善也顾不得自己的腿,忙叫大夫给穆澜诊治。
大夫给穆澜把脉后,神色凝重,而后摇摇头:“这病古怪,我治不了,不过你们可以去昇都找神医‘尝百草’看看,说不准有救。”
大夫走后,穆结善扶穆澜躺下休息,给他盖上被子,这才坐在轮椅上,由赵忠推着出了房门。
来到外面,赵忠也开门见山了:“看来你想清楚了。”
“是,”穆结善叹了口气:“我心里愧疚啊,与其让世子跟着我受苦,倒不如回昇都去,昇都的腥风血雨固然可怖,可若能有侯爷庇护,留下一命应该不是难事。”
赵忠沉默良久,还是说到:“可如果你这般做,便会违背了夫人的遗愿。”
穆结善咳嗽两声,摇头:“夫人盼着世子远离纷争,但如今已经到了身不由己的时候,若让夫人知晓,世子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哽咽:“若夫人知晓,又该是如何心疼?”
赵忠点了点头,还是最后确认一番:“穆结善,你考虑清楚了?”
“考虑清楚了。”
“好。”赵忠答:“既然是你主动提出送世子回京的,那侯爷也不算对夫人食言。”
说罢,从袖口取出一只小木卷筒,从中取出一张纸卷,递到穆结善手中。
“这一天侯爷已经等待很久了,如今昇都上下都布满了太子眼线,只有等两日后的太子复立大典,届时举国欢庆,趁此机会进城,入侯府后,后续一切侯爷自会安排妥当。”
穆结善看完了纸卷的内容,嘴皮都在颤动,最后咬牙道了声:“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