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沉默。
久到太师府门前来往的行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久到三四辆马车缓缓行过,就连后面才离开的储容都出了太师府的大门。
被他派到白水镇的人,依旧单膝跪地,神情惶惶,满是不安。
储容不动声色的走过来,看了眼那人,又看了眼储绥。
“皇兄不是有要事?怎么还在这儿。”
储绥不曾应他。
半点反应都没有。
这样一来,储容莫名有些担心,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抬手,想要触碰他的衣袖。
“皇兄,你……”
“闭嘴!”
这一声几乎是吼出来,从他起伏地胸膛可见已经是在压抑怒气。
储容被喝后退两步,刚好踩在府门前地石阶上,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看向储绥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在他印象了,储绥从未发过这般大的脾气。
对待储砚他尚能心平气和,游刃有余,半点慌乱都不曾有过,更别说对自己,他向来宽容和善,从未这般疾言厉色过。
此时的他,犹如发怒的狮子,浑身具是戒备,仿佛时刻会暴起攻击靠近他的人一般。
储绥眼睛死死盯着跪在他脚下的人,怒极反笑:“我让你去找人,你告诉我他死了?”
那人将头垂的更低。
储绥转而一笑,轻嗤道:“他不肯来见我,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吓唬我。”
他语气轻松,仿佛方才那番说辞,只是个完全当不得真的笑话。
说罢大力拽过旁边侍卫手中的缰绳,以极快的速度翻身上马。
眼见他就要走,储容疾步上前,拽住缰绳,着急道:“明日便是封后大典,皇兄还要上哪儿去?”
储绥神色阴沉,只是又一把将储容手中的半段缰绳重新夺回,一夹马腹,骏马如利箭般,窜出很远去,极快就没了影儿,唯余哒哒的马蹄上回响在巷内。
不妙。
没能阻止储绥,在他走后,储容的脸色也迅速黑下去。
冷的声问依旧跪在地上的侍卫:“穆家那两具尸体,我走后,你如何处理的?”
侍卫如实回答:“天气逐渐炎热,摆放不住,气味难闻,等不得属下回禀太子殿下,便找了几个人先给埋了。”
“嗯。”
意料之中。
储容这才抬头,看向储绥离去的背影,舒了口气:“皇兄要亲眼看看也好,逝者已逝,看过了,念想也就绝了。”
这才是他离开白水镇前,命人去乱坟岗拾两具尸体,焚烧后拖到穆家后院原因。
大火过后,派去挖残骸的人,几乎要将整个暖阁废墟翻遍了,也没见穆家那俩父子的尸体,佑安说火势这般大,连墙瓦都能烧成灰烬,更莫说血肉之躯,恐怕也早跟着烧成灰了。
确实,这么大的火,根本没有可能活着。
但他们认定了,储绥可不一定会这么想。
就储容对他的了解,皇兄虽不固执,但执着,尤其旁人告知的话,他未必不会信,但也绝不会全信,除非亲眼目睹。
他最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判断。
为了解决后续不必要的麻烦,储容索性派手下秘密进行,弄两具乱坟岗的尸体来,大火焚烧后碳化蜷曲,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更别说分辨了,恐怕多看一眼都会作呕。
等储绥看到时,一切已成定局,除了接受事实,也没有任何办法。
储容紧了紧拳。
自从得知了穆澜的恶行,他没一刻是不想置他于死地。
此人知道的不少,若是不除,终成祸害。
只是。
储容目光中有些许波动。
忤逆皇兄,只此一次,不会,也不可能再有下次了。
-
储绥骑着马,恍若无人般的在街道上飞驰。
耳边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他什么也听不到,薄唇紧抿,眉头紧皱,只顾着策马。
大街上的人纷纷避让,连清河公主的车架也远远的就往路边上靠。
储绥却好似连公主府的马车没看到,直接从她身侧飞驰而过。
清河公主挑起车帘,探头望出去,却只见个即将消失的背影了。
她美眸中闪过些许讶异,喃喃道:“明日就是封后大典了,阿绥这般风风火火的出城,是要去哪儿?”
跟在车轿旁的侍女走上前来,对清河道:“公主,方才过去的好像是太子殿下,看方向,应该是要出城。”
“嗯。”清河应了声。
侍女又继续问道:“那,公主,太子殿下出去了,我们还去四季山庄么?”
清河摆摆手:“人都不在,去了作甚?派两个人将白槐送去四季山庄,我们回府吧。”
-
荒山之上,路遇山匪。
屋漏偏逢连夜雨。
穆结善背着昏迷的穆澜,在黑漆漆的荒山上走了一夜。
石子磨皮了厚实的鞋底,扎进了脚心,磨出的血将靴子染红,但这点疼痛穆结善浑然不觉,依旧艰难的背着儿子,摸索着向前走。
每隔一会儿就会伸手探探穆澜的鼻息,他不懂医术,也不知穆澜现在是何状况,只想着赶紧被他去找大夫,只要还有气,就一定还能救。
脑袋昏昏沉沉,重的如同被灌了许多水,意识逐渐回笼,却没力气睁开眼睛。
穆澜缓了半晌,眼皮才微微掀起一条缝,些许光亮透进眼中。
胸口处隐约还有几分疼痛,感觉闷的喘不过气,他倚靠着身后的墙壁,微微直起身,咳嗽起来。
气走不畅,咳嗽两声都要喘上半天。
头脑逐渐开始运转,晕过去前的记忆猛然涌上来,他一个激灵,良久平复。
他警惕的望向四周,破败灰暗,墙角布满蜘蛛网,窗户纸破洞不少,零零碎碎的光透过其中,落在地面上,细密的灰尘在半空漂浮。
四周摆放着些掉了漆的供香桌台,木板陈旧可见裂缝,下边歪斜堆放着几个积了厚厚一层灰的蒲团。
再低头看自己坐下的地方,虽然也并非打扫的干干净净,但好在垫了些稻草。
这里无比安静,让人不由得生出些许惧意来。
穆澜喉咙干涩,尝试着开口,轻声唤道:“阿爹,阿爹?”
半晌后,无人回答。
穆澜又喊了几句,空旷的大殿内只有他的声音回响。
莫名有些慌张,努力回想之前的事情,试图从中发现些蛛丝马迹,但不论他怎么回想,昏迷后到醒来前这段回忆,一片空白。
他扶着墙,想要起身,却因刚醒,腿脚太久没走路,没有力气。
不得不再休息片刻,缓上一缓。
忽然,殿外传来隐约的响动,穆澜猛然间提高警惕,连呼吸都放轻了。
听动静,来的人应该不多,两三个左右。
不一会儿,传来推动大门的吱呀声音,随即便是被飞扬而起的灰尘呛到咳嗽的声音。
“咳咳,夫人,看着是座荒废了的破庙啊,根本就没人打扫。”
“春梨,不可不敬。”
在清脆的声音后,又传出一阵温和沉稳的女声:“既见菩萨佛像在此,就无过而不拜之理,春梨,为我燃香。”
侍女“哦”了一声,而后传出翻找何点火折的声音。
过了会儿,那位老夫人又命小侍女在供桌上垫上一块崭新的长布,将用于供奉的水果点心放在上面。
老夫人口中念念有词,说完又跪在地上磕头三个头,站起身双手合十拜了拜,这才转身离开大殿。
小侍女上前来搀扶老夫人,贴心的询问:“从这儿走上香积寺还有一会儿呢,若夫人累,奴婢去为叫轿子来?”
老夫人拒绝:“诶,不可,这来进香,就是要心诚,走着上去方现心诚,哪有坐轿子的道理?”
小侍女笑道:“是是是,夫人说的是,春梨扶着您,小心些。”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大殿内也恢复平静,穆澜这才稍许放松。
听二人谈话,这里应该是一座荒废的寺庙,而此刻他身处的应该是这座佛殿的偏殿内。
自己昏迷时犹在荒山之上,肯定不可能是自己过来的,那只可能是他阿爹,带他到这儿歇脚。
想到这儿,穆澜虽仍旧担忧,却也安心不少,打算现在这儿等上一会儿。
日落西山之时,他终于再次听见脚步声,这次的脚步声很很熟悉。
果然,穆结善出现在偏殿门口,手里抱着个鼓鼓的布裹,急匆匆朝着里面走来。
穆澜喜悦:“阿爹!”
“儿子!”
穆结善抱着包裹在穆澜面前坐下,累的气喘吁吁,左摇右晃,穆澜伸出手扶住他,穆结善坐稳后,赶忙将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滚出几个白滚滚的馒头,还有三四个酸李。
穆结善从纸包里取出个馒头,递给穆澜,又捡起酸李,用衣袖仔细擦干净,才放到穆澜手里。
“快吃,快吃。”
穆澜接过馒头,虽然已经完全冷了,但摸着依旧松软,饿意袭来,他忍不住将馒头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嚼了下,有些噎,又将酸李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酸涩又带了丝甜腻的汁水流入口中,穆澜忍不住又咬了一口。
不知是太渴太饿还是其他缘故,他感觉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馒头和李子。
穆结善也拿了个馒头,在那儿狼吞虎咽,看来是饿得狠了。
吃了会儿,穆澜才发现不对劲,穆结善身上的华袍不翼而飞,换了一身麻布衣裳,下面短着一截,一看就不合身。
“阿爹,你的金线蜀锦袍子呢?”穆澜疑惑。
穆结善一边吃馒头,一边随意摆摆手,嚼着东西,口齿不清:“卖了,虽然破了些,但好在料子不错,能卖上些钱。”
听罢,穆澜心情愈发复杂。
吃完后,穆结善用从衣襟里掏出一个药瓶,递到穆澜手中:“儿子,药,爹去下面镇上的药铺买的,听说能缓解疾痛,你快吃吃看,效果如何?”
穆澜接过药瓶,拔开塞子,往外倒了倒,里面只有一颗药丸。
瓶子看上去精致非常,里面只有一颗药丸,穆澜沉默后,问了句:“阿爹,这药丸应该不便宜吧。”
穆结善笑容僵住,随即边搓手边道:“啊,怎么会贵,不贵!当然不贵!你放心吃,钱的事情阿爹来想办法,你的身子要紧。”
穆澜盯着药丸看了半晌,还是将它吞下,不忍辜负穆结善一番心意。
夜幕降临,穆结善在穆澜身下又垫上好些稻草,想让他睡的舒服些。
好在天气不冷,也无需生火。
还真别说,这药贵也是有贵的道理,服下之后,穆澜这一整夜都睡得很是安稳。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穆结善已经早不在殿内。
想起昨晚忙活到半夜,没睡几个时辰又起来的穆结善,穆澜不禁有些心酸,愈发内疚。
自己年纪已然不小,却因受这副病弱身子拖累,要他人忙前忙后的伺候照顾,穆结善由于这段时间又是操劳,又是担惊受怕,头发都白了不少。
就这样,还要为了生计,为了给自己吊着这条命,劳累奔波。
穆澜突然感觉很无力,感觉自己很无能。
若非自己的缘故,穆家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阿爹又何须走到这般田地。
他抱着双膝,坐在稻草堆上,将头埋进去,就这样呆坐了一上午。
中午时分,穆结善还不见回来。
穆澜也并未在意。
或许是太忙,不往返来回跑浪费时间也挺好的。
又等了一下午,待太阳落山,月亮缓缓爬上夜空,穆结善依旧没回来。
越晚上一分,穆澜心中的不安就越多上一分。
等到夜色已深,外面刮起风,破旧的门板被吹的吱呀作响,随后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慢慢的,小雨越下越大。
大殿内已经完全陷入黑暗,而佛殿外的路更是完全看不见了,此时,还是不见穆结善的身影。
穆澜的直觉告诉他,阿爹恐怕出事了。
他一咬牙,站起身摸着黑往外走去,刚到殿门口,就从外面传来了急促慌乱又无规律的脚步声,似是两只脚一脚深一脚浅的跑,又似是在单脚跳。
这一阵脚步声,在黑暗中听上去异常骇人,穆澜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站在门口处屏住呼吸,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殿门被大力推开,对方被门槛一绊,重重摔在地上。
穆澜捂住嘴,浑身一抖,差点惊叫出声。
此时正逢天空一道闪电劈下,借着闪电的明光,穆澜看清了躺在地上的人,头发凌乱覆面,下半身满是鲜血,右脚还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耷拉着。
雷声隆隆作响,穆澜被吓的跌坐在地,脑袋一片空白。
半晌后,待雷声响过,他耳中的嗡鸣才逐渐平息。
躺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气息微弱,发出些听不清楚的字音,似在哼哼,又似在说话。
穆澜鼓起勇气,大着胆子靠近些,终于听见了对方说的话。
“穆澜……穆澜……”
穆澜犹如电击,他拨开那人头发的手颤抖的不成样子。
在披散的头发后,露出张被水淋的湿透,又布满青紫的脸。
抱歉,今晚晚了点发,本来打算写三千字,但没写到剧情点就又写了一千字,所以发晚了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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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二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