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醒来又晕倒以后，凉音很久都没有见过薛霆，他似乎改掉了这项每日固定的行程，不知是因为怨恨，还是因为倦怠。
反而是曾经昏迷中常来照顾的两个小姑娘，如今几乎日日都来陪着她闲聊。
此时此刻，两个天真可爱的少女正并排坐在床前，手撑着头，手肘轻轻支在凉音盖着的锦被上，一瞬不瞬地望着倚在床头的她，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
两个女孩年纪相仿，稍年长的那位叫朝云，更老实纯善一些，五官也带些钝钝的可爱，年纪更小的叫暮雨，鬼灵精怪的，说话的时候一双葡萄似的圆眼滴溜溜地转，带着与生俱来的敏锐洞察力。
两人都长得喜庆可亲。养病的凉音倚在床头，看着两个年画娃娃一般的小姑娘，心情也好了不少，甚至有力气给她们讲故事。三人的关系，不知不觉中竟然有些拉近了。
“魔界整天阴沉沉的，景色也千篇一律，生在这，天生都要会杀人越货，勾心斗角。我真羡慕你，姐姐。”朝云眼里都是真心实意的向往，“你天生就是神，不必知道我们这些家伙做魔的痛苦。”
凉音却只是温柔一笑。她皮肤白，五官又温柔明艳，巴掌大的小脸上漂亮的杏眼盛着一汪浅褐色的清澈瞳仁，唇角微勾时的刹那芳华，让两个小姑娘看得有些呆住了。
“哇……姐姐，你真好看，人也特别温柔。”暮雨认认真真地看着凉音，思索片刻，眼神有些迷茫，“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在魔界的传说里听起来那么吓人呢？”
朝云一瞬脸色有些尴尬，小巧的耳廓也跟着红透了。她轻轻用手肘捣了暮雨一下，示意她别乱说话。
“怎么了嘛……”暮雨小声嘟囔着，倒也听话地不敢再问。
凉音却被勾起了一点好奇心：“什么样的传说？”
暮雨瞥了眼朝云，神色有些许得意。凉音已然开口，朝云倒也不敢再劝，有些憨厚又无奈地看着年纪更小些的暮雨，小大人似的轻轻叹口气，颇有些做姐姐的样子。
暮雨漂亮的大眼睛一转，小心开口：“姐姐，我从小就听大人们说，天界有位女仙尊，使一柄杀气凛凛的重剑。她拿着这把剑，为天界扫平四方阻碍。魔界原本常与天族争锋，但自从这位仙尊站稳脚跟，成为真正的天君以后，我们便更多只是隐世避战。”
凉音轻轻一笑：“这听着倒不像坏话……你是不是润色过了？”
暮雨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一吐舌头：“有那么一点点啦。”
朝云立马接过她的话头：“姐姐，魔族这些年毕竟跟天界没什么接触，以后倘若真的有人说什么不着调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
“而且你真的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样。”暮雨看着凉音，被她鼓励的神色默许，更大胆了一些，“我以为你应该凶狠暴躁，威风凛凛，但是你却这么……这么……”
“这么什么？”凉音浅笑。
暮雨的小脑袋撑在床边，从下往上望着她：“这么温柔，这么漂亮。”
“母亲曾经对我说，真正的仙人，其实不是传说中那种道貌岸然的家伙。”朝云也忍不住露出一点向往的神色，“她说我生在魔界，不能得见真正的菩萨，其实神佛眉目慈悲，端庄温柔……只是，只是……”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多，眉目有些忧愁起来，匆忙起身走到茶桌旁边倒了一杯水：“姐姐你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该累了吧，都怪我和暮雨只顾着玩，忘了给你倒点水喝。”
暮雨却不像她这样纠结，爽朗一笑：“朝云不敢接着说，我却不避讳这个。无非是因为我们生在魔界，身为魔族，在天人眼里，生来低贱罢了。”
她微微低下头，隐藏了自己的眼神，羽睫轻垂，声音也低下去：“神佛温和，却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大爱。”
“暮雨！”朝云微嗔，蹙眉轻轻瞪了一眼，而后坐在凉音床边把水递过去，正好挡住了她望向暮雨的视线。
凉音轻声道谢，接过水润了润嗓子，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你们在魔尊身边多久了？”
她也是从两个小姑娘倒豆子一般的叙述里知道，薛霆如同横空出世般，以铁血横扫四方魔王，在魔界已经做了几百年说一不二的魔尊了。
听见“魔尊”二字，两个小姑娘立刻又活泼起来，朝云的神色也颇有些骄傲：“我和暮雨从小被测试出天赋超群，五六岁就通过选拔到魔宫来了。”
暮雨的神情也认真起来：“其实我们平时见不到魔尊大人的，只是前段时间鹤羽姐姐觉得我们两个做事认真，便选我们来照顾姐姐，才偶然见过魔尊大人几次。”
她颇有些好奇地看着凉音，狡黠一笑：“姐姐，你们两个肯定有故事吧，话本子里都这么写的。”
朝云的眼神已经有些无奈绝望了，她小声嗔怪道：“你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让鹤羽姐姐听见，你可要惨了。”
说罢她神色颇有些歉疚地看着凉音。凉音温柔笑了笑，轻声安抚她们：“不要紧，咱们三个关起门来说话，有谁能知道？”
思索一瞬，凉音便问暮雨：“为什么觉得我们有故事？你们魔尊大人把我关在笼子里呢，每天也就你们几个能进来看看我……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想慢慢折磨我，怕我太快死了？”
不等暮雨回答，倒是朝云的神色一瞬有些惊慌：“姐姐何苦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们虽然不够了解魔尊大人，但也不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
暮雨眼神在两人间一扫，赶紧点头，颇为认真：“姐姐不要觉得我们看着太小，就以为我们什么也不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是真心好还是憋着坏，我们都是能看得明白的。”
凉音看着她们稚嫩的脸上露出这样堪称认真严肃的神色，忍不住轻笑出声，赶紧轻声安抚她们：“好啦，不说不吉利的话……不过说真的，此番我真的是鬼门关过了一遭，要不是你们尽心尽力地照顾我，我现在只怕每天坐起来喘口气的力气都没有。”
她本意是想安慰两个小姑娘，朝云的神色却更显认真：“姐姐，我们两个只是做了我们在魔宫该当的差。这样说可能会伤你的心，可是对我们来说，姐姐你是陌生人，虽然我们真的都很喜欢你，可是如果不是魔尊的命令，对我们来说，即使在路边碰到你，也绝不会动任何恻隐之心。”
凉音的神色有些微怔忡。倒不是为她说的话，只是突然想到，在魔界之中，这样小的孩子，便提前积攒了这样成熟的心智，这种理所当然一切以生存为先的本能，该是在怎样的困境中成长而来的。
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无奈，笑意中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自嘲：“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一直想当面向你们魔尊道谢，可是从我第二次醒来开始，他再没肯来见过我。”
两个小姑娘也面面相觑，似乎被这个问题难倒，终于露出一点符合年龄的困惑表情。
暮雨小心翼翼开口：“姐姐，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也解释不了，可我觉得魔尊大人特别在意你。”
凉音忍不住打趣她：“这也是从话本子里看来的呀？”
暮雨立刻伶牙俐齿地反驳：“才不是呢！有天晚上是朝云当值，我睡不着想来偷偷找她玩，当然也是想看看你伤口有没有好一点……我就撞见魔尊大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你的屋子外面晒月亮。”
朝云轻轻搡她一下：“咱俩真是辜负鹤羽姐姐精挑细选了，好在你不知道什么魔族秘辛，不然转头都卖个一干二净。”
凉音忍不住轻笑，微微叹了口气：“我只怕要让暮雨失望……你们魔尊跟我不是什么话本情爱，其实是前尘旧怨呢。”
“才不是！”暮雨微微涨红了小脸，到底是年纪小，一时有些情急起来，“那天晚上我一直走到屋外那颗凤尾树下，魔尊大人才发现我。他那样警觉的人，那样高深的魔力，为什么会看不见我？因为他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别的地方了。”
朝云一时有些惊了，怔怔地看着暮雨。显然她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他不敢进屋，就远远地站在屋外，发现我以后，一瞬间就到凤尾树下抓住了我，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提起来。”暮雨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有模有样地模仿着薛霆的动作，“他冷冰冰地质问我，‘这么晚在这里做什么’，把我吓得半死。”
“这是我第一次离魔尊大人这么近，他眼神冷得，我感觉要是说错一个字，就会被碎尸万段！”暮雨眼神也故作冷漠，努力模仿薛霆的神态，但因着她年纪小又相貌可亲，只显得十分惹人喜爱，“可是我那时候不知道是疯了还是怎么，惊吓过头倒也不知道害怕了，我心一横，抬头看着他，眼睛都不眨。”
“我就问他，我说‘魔尊大人，你如果特别想知道姐姐怎么样了，其实可以推门进去的。你为什么不敢进去呢？’。”
“他就像是被惊到了一样，手一松就把我丢下了。我摔得屁股痛，但是也不敢说什么，拍拍土就准备走来着，可是他突然叫住我，问我……姐姐，你猜他问我什么？”
暮雨停在凉音面前，靠近床头，努力模仿她回忆中薛霆的姿态：“他说……‘她还像之前那样，在梦里喊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