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仿佛全身上下被巨石碾过,在睁不开眼睛的不知多长时间里,凉音只感觉从头发丝到手指尖无一处不在疼痛,那种疼像石头砸碎骨头,碾出无数碎块,在这勉强被皮肉包裹而不至于散架的碎块间隙,却又被插入无数根尖刺的小针。
太痛了,被云沧亲手教习的几百年,她也无数次伤过痛过,但没有一次像这样痛。
脑袋也昏昏沉沉的,短暂清醒,长久地做梦。那些混混沌沌的梦,像冬天被冻得同针一样坚硬冰冷的棉絮,在她的脑子里缠绕打转,把所有的血肉都割裂。
在这样漫长又看不到尽头的痛苦中,却偶尔能察觉似乎有人在照顾她。在短暂不能睁眼的清醒时,凉音能感觉到自己正被谁温柔擦拭着伤口,间或甚至能听见女孩子们清脆可爱的聊天声,像晨起觅食的小鸟一样欢快地叽叽喳喳。
但是她清醒的时间太短了,所以产生这样的记忆,也只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根本分不清什么叫梦。她只是昏沉着,糊里糊涂地睡过去。
一千年不曾睡过这样的囫囵觉,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倘若能不这样痛就更好了。
这样混沌的日子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慢慢能感觉到,自己神智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想要睁开眼。
于是她也终于察觉,的确每天都有人在照顾自己,只是每天的人似乎都不相同。
常来的是三个年轻的小姑娘。有两个一听声音就知道特别小,语气也非常稚嫩,大概在十一二岁的样子,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喜欢聊天,也喜欢对着躺着的凉音自言自语打发时间。
另外一个则比她们稳重很多,为人也有些严肃,不太喜欢闲聊,偶然碰见两个小姑娘聊天声音大了,还会轻声斥责几句,听着倒不是很凶,不过两个小姑娘却怕得厉害,立时便不敢胡闹了。
但是最常来的,甚至可以说,在凉音终于能分辨时日、只是不知为什么就是醒不过来以后,每一天她都能感觉到有同一个人来到自己待的这个地方。有时候离得近一点,但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远远地看着。来的时间也并不固定,或早或晚,唯一的规律就是一定会避开其他所有人,并且也绝不会说一句话。
但是凉音能察觉到这个人的气息,或者说气势。这个人好像天生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和不知是否由魔气构成的威压。哪怕刻意收着,也无法让人忽视这明显的存在。
她隐隐有猜到这个人是谁,只是那点微不足道的期盼或者说是恐惧,就像是微妙的毒药,像一个人在沙漠中不停行走,走到快要渴死了,唯一能解渴的东西却是一瓶鸩酒。
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那点微妙的期盼压过了忐忑不安。她想睁开眼看看,是否一切如自己心中料想,即使过去一千年,故人也终有再相见的一天。
她一个人在烈日风霜中行走了太久太久,即使是鸩酒,也想在死前尝一口,哪怕能做个虚伪的美梦,也不枉这一生。
半昏迷半清醒的这段时间,她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所能做的只有回顾自己的千年神生,能回味的事却寥寥无几。为了回应神民的期待,为了回报他人的付出,她一刻也未曾停歇过,征战、权衡,这两个词贯穿了这一千年的时光,最后荒诞的结局,像一支长箭击碎她的心。
也许受伤的人总是有一点脆弱的,痛苦过后,她只能感觉到如同潮水般蔓延的无尽疲惫。挣扎一生,庸碌一生,她还是回到了她本就该存在的地方。
醒来的那天是个寻常的日子,在魔界永恒见不到日月的黑暗中,只有不断跳动的烛火映着整个房间。凉音努力睁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睑,长久不曾发声的唇舌即使每天被姑娘们仔细用茶水浸润,也依然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她先看见跳动的烛光,然后是华丽繁复的床幔,接着是离床不远处冰冷坚固的、带着弯曲造型向上蜿蜒的玄铁槛,和槛外远远坐着的、并不看她的背影。
凉音知道,这就是那个每天在不固定时间、却一定会固定出现在房间里的人。
跳动的烛光映着坚挺的背影,这位静坐的看客扎着充满少年意气的高马尾,却穿着一身只有一点暗色花纹的漆黑窄衣,严丝合缝地勾勒出宽阔的肩背和劲瘦的腰肢,裸露在外的一点颈项能看出肤色不算白皙,甚至更偏黝黑,搭在茶桌的小臂裹着冰冷的玄铁,尽头是骨节凸显、清癯刚毅的手掌。
这是一双握剑的手。即使此刻没有握剑,却能看出常年的战斗准备让他时刻做着进攻的姿态。无形的剑意带着无形的锋利,让他整个人都被冷意浸透。
“醒了。”他冷冷地开口,声音和气势一样锋利。
凉音看着他。这个人始终没有回头,她却感觉心底的热意像冰面下涌动的温热泉水,无声融化坚冰,雪水甚至凝聚在她的眼眶。
“薛……霆。”她毫不犹豫地轻声呼唤,即使这发声让她本就干涩的嗓子更添锐痛,即使这声音喑哑粗粝得不像自己。
她如愿以偿地看见那坚不可摧的背影微微震动。薛霆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躯遮挡烛光,投下暗沉的阴影,密不透风的压迫感随着他的动作一瞬蔓延。躺着的凉音望过去,只感觉到沉闷苦痛的压抑。
“原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薛霆转过身,五官端正凌厉中带着几分被风霜刀剑近乎抹去消弭、唯留残余依稀可辨的浓艳俊朗,沉得像墨一般的黑眸紧紧盯着凉音,被跳动的烛光映着,整个人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深沉可怖的恶鬼像。
这个人的样貌和神色都像一柄利剑刺破了凉音。她这个躺着不能动弹的雪人,被冰棱刮出了水痕。
“哭什么。”薛霆的黑沉瞳仁几不可察的一颤。威严可怖的恶鬼像裂出了细小的纹,仔细抚过才能看出那严丝合缝包裹潜藏的微光,却又在不留神间便很快愈合。
薛霆迈开步子向床边走来,停在那玄铁铸成的冷槛外。烛光被挡在他身后,凉音再次看不清眼前人的脸。
凉音突然意识到,原来这里是一个囚笼。但她心里却不可思议地平静,她明白自己的眼泪并非为失去的自由而流。
“高高在上的神明,也会有今天。”薛霆开口。两个人的脸都隐藏在烛火映不到的暗处,连语气都变得似乎不太清晰。
凉音看着他,努力抬起许久未动的手,像第一次适应自己的身体一般,竭力拂去脸上的泪,绽出一点苍白的笑意:“坏事做多了,倒也难免。”
“薛霆。”她再次呼唤这个人的名字,普普通通的两个字,从唇舌间缠绕出来,便带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薛霆黑沉的眼眸望着她,没有再说话。
“一千年……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凉音的嗓音逐渐恢复正常,神力在她的身躯中缓慢运转,在整个魔界浓郁魔气的压制下,神力的运转变得缓慢而痛苦,不过好在这微不足道的一点也帮她恢复了些许力气。
薛霆却侧过脸,眼眸盯着渺远的一点,发出一声短促又森然的笑:“怎么,你还以为我们有旧可叙?”
他的手掌慢慢抚过把整张床倒扣其中、被做成一个巨大鸟笼形状的冰冷玄铁槛,动作轻慢,如同逗弄囚笼中的小鸟,冷厉的目光却直直刺向凉音:“凭什么?”
凉音的目光染上一点哀痛,这哀痛仿佛疫病一般在两人之间蔓延,但是薛霆早在这挣扎浮沉的一千年中学会了,所谓痛彻心扉的悲痛也不过是一种可以吞噬可以利用的脆弱情绪。
他毫不犹豫地继续开口,步步紧逼:“凭什么?凭你一千年前亲手剜去我的仙骨,把我推入魔界的恩惠?还是你凭你这一千年毁灭我又帮助我,用那点微不足道的扶持便妄想称霸三界的美梦?”
凉音冷静了些许,目光里的哀痛散去,换上一种本能的平静,心下酸胀怅然,原来他们在这一千年里的确已经面目全非。
她缓缓开口:“原来你都知道。”
“当然,你们天上的戏份那么精彩,我岂能不看?”薛霆笑意冰冷,“被人背叛的滋味如何呢?云沧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你也是被他教出来的徒弟,果然跟他一脉相承。”
凉音恢复了几分神力,她试了试,竟然缓缓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只是这一点动作便耗空了她积攒的力气。她卸了劲,重重倚在床头,好在背后也是柔软温暖的被褥。
薛霆似乎极微小的动了一下,又停在原地。
倚在被褥上轻轻喘息,凉音撑着最后一点仅剩的力气想要开口,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千言万语汇在心头,反而只能一言不发。
“对不起。”她只能这样轻轻地呢喃。苍白又无力。
薛霆这一次笑出了声。这尊恶鬼像带上略显轻佻的嘲意,仿佛更加肆无忌惮地张牙舞爪,和一开始的冰冷持重相比,反倒鲜活起来。
他冷冷开口:“三个字就想抹平一千年,你以为自己有多金贵?”
倘若还有力气,凉音大概也是想与他拌几句嘴的。只是她眼皮一瞬沉重,刹那间便万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