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音神色一怔,一个字也没能接。
暮雨自顾自地说着,不曾察觉到她神情有异:“我觉得很惊异。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醒来的样子,我实在忍不住,大着胆子对魔尊大人说,‘这位仙尊是鼎鼎大名的凉音天君,想来天君是不会在梦里说痛的’……”
她一口气说完这样多的话,忍不住停下来休息,这才察觉一室间满是寂静。暮雨看着一脸震惊的朝云,又看了看微微垂眸沉默不语的凉音,神情也有些慌乱起来,磕磕绊绊地开口:“其实……其实我也只是乱说啦,毕竟,毕竟话本都那么写的。”
她闭上嘴,不敢再继续讲。朝云平复了心绪,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又小心瞥了一眼神情沉静、目光却有些渺远的凉音,抿了抿唇上前一步:“姐姐,倘若你累了的话,我和暮雨还是先出去吧。”
凉音听到她的话,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一瞬间朝云感觉自己毫无防备地被一支利剑穿透。她突然意识到即使这个人显得再温柔、再平和,也终究是做久了上位者的神尊,这一瞬间的恐怖让她忍不住额角冒汗,好在整个过程短得只有刹那,一看到两个小姑娘,凉音的眼神便软了。
她转而轻轻牵起暮雨的手,温柔开口:“所以,魔尊是怎么回答你的?”
暮雨嗫嚅道:“其实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然后他就笑了一下,只是说……”
她的神色也有些困惑,像是不能理解:“说‘你不明白’。然后便让我走了。’’
沉默片刻,她好像还想接着开口,朝云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颇为威严地瞪了她一眼:“暮雨!”
暮雨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抽出了被凉音轻握着的手,又立刻反应过来,忍不住歉疚地看着她:“姐姐,是我太多话了。”
“没关系。”凉音安抚道,又安慰地看了一眼朝云,“其实,是我确实有些想听。”
朝云的神色便有些为难,暮雨思索片刻,也就安静下来,神色乖巧了些,只摇了摇头,拉着朝云给凉音洒扫了房间,煨好了热汤,便通过魔尊设下的阵法越过了床前的玄铁槛,离开了房间。
凉音却一动没动,只是倚在床头静静等待。果然不出半刻钟,暮雨便探头探脑、鬼灵精怪地闪身进了屋。
凉音温柔一笑:“为什么你一定想要我知道呢?即使可能被鹤羽和魔尊处罚?”
暮雨有些紧张地捏着自己衣角,在离玄铁槛一丈外的地方站定了:“姐姐,我不能随便进来。每次我们进出阵法,魔尊都能感应到。”
凉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温柔地让她坐下。
暮雨沉默片刻,似乎在犹豫如何开口。她没有回答凉音的问题,语气比朝云在场时更加成熟镇静:“其实,魔尊让我走的时候,我偏偏没肯走……因为我有点不服气,我这个人就是这么犟的……我非要顶嘴,对着他的背影讲,‘对一个领袖来说,也许更痛的日子也是有的,或许长久以来没有人能听她喊痛,所以她便本能地不会再脆弱了’。”
凉音静静地看着她。
“其实说完我便真的后悔了。魔尊在我们这里的传言中,其实比那些编排姐姐你的闲话要难听一百倍,也恐怖一百倍。我以为自己会挨教训,但不知道这话好像哪里刺痛了他,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没办法形容那个眼神……然后他便失魂落魄地走了。”
凉音望着她终于把一切说完之后如释重负的表情,一时不知该怎样开口。
“你还小……”她有些唾弃自己这样尴尬又说教的开场白,但心里的无力感比语言更贫瘠,“不必想那么多折磨自己……但是姐姐真的很感谢你,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暮雨漂亮的眼睛不知为何有些水润,甚至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姐姐,他们都说魔尊大人抓到了你,会顺从民意,杀你泄愤。如今外面都传言他在折磨你,让你日日生不如死……可是明明不是这样,魔尊大人也真是的……”
凉音温柔地笑了笑,她认真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有种奇异的、让人心里安定的力量:“那些都不重要,如今我不是的确很好么?”
“姐姐!”暮雨突然有些急切起来,微微上前一步,“或许你觉得我很奇怪,但是我从你一直睡着的时候就在照顾你……我认识你也有三个月了,虽然对你来说不过十几天。但是姐姐,我真的很喜欢你。”
她有些急切地在玄铁槛外踱了两步:“我不想你们误会彼此,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她突然落下泪来,神情是难以描述的悲伤:“姐姐,其实我的母亲是神魔混血……我们这样的人,在这里就像是乞丐一样的,是最低贱的东西,只有魔尊不嫌弃我们。”
凉音的神色微微震动,她撑着身子下床,有些虚弱地摇晃着向暮雨走过去:“别哭……”
“姐姐!”暮雨快被吓死了,她惊叫一声忍不住靠得更近,却还得防备着别碰到阵法,急得簌簌落泪,“你快回去躺着,不然我罪过大了……”
凉音虚弱地笑了笑,伸手掌心向上,神力浮现。在这样被浓郁魔气压制、又是身受重伤的情况下,她却能凝聚出对暮雨来说堪称磅礴的力量:“没事,别怕……”
凉音右手翻覆,轻轻一指,玄铁槛闪烁的银光瞬间黯淡——阵法被屏蔽了。
她在暮雨震惊的目光中,隔着栏杆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别哭,其实我都知道……我是自愿在这里的。”
“姐姐……”暮雨的神情震惊又迷惑,虽然她很聪明,但是这样超出状况外的情况还是让她的思绪打结了。
“去吧,你们的魔尊快要到了。”凉音温柔擦去暮雨脸上最后一滴眼泪,“无论神佛是否庇佑,你都靠自己的力量活得很好,你的父亲母亲一定以你为傲……”
她轻轻推动暮雨的肩膀,在她震颤的目光中施法传走她,几乎在暮雨消失的一瞬间,大门便被人从外面轰然推开。玄铁槛上的阵法一瞬启动,凉音平静地收回手,裹了裹身上披着的单衣,掩唇轻轻咳了声。
“你疯了?”薛霆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口,和屋外的永夜与寒气完美融为一体,带着千年不化的冰冷,眉峰凌厉,凶神恶煞。
“冷。”凉音裹着单衣平静地看着他。
薛霆神色怔愣一瞬,又立刻恢复狠厉,满是嘲意地开口:“冷?那你知不知道我跌落无尽魔渊,被魔炎燃烧神魂的时候有多冷?”
凉音并不理会他,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抽出一方雪白的绢帕,上面还绣着精致的银线花纹。
她优雅地掩住好不容易恢复一些血色的唇,轻咳几声,便微微蹙眉,绢帕从纤白指尖坠落。薛霆的凶狠被一瞬浇灭,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惶然。
凉音捂着胸口表情无辜地看着他。绢帕缓缓落地,染上刺目的嫣红。
她缓缓后退一步,似乎就要这样向后倒去。
转瞬之间天地旋转。凉音再睁开眼,便是在一个浸透了冷意的怀抱里。
尽头的屋门关得严严实实,眼前的胸膛带着药草的苦香,还在剧烈起伏,抱着她的手掌箍得有些紧,甚至微微颤抖,而那一点小小的痛意透过柔软的皮肤漾到凉音心脏,漫上眼角眉梢,化作一滴说不清道不明的眼泪。
凉音没有说话,先开口的是薛霆。
他没有动,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苦痛,比箍着凉音的手臂更痛,比他身上的药草香气更苦:“你又这样故技重施……”
凉音的声音很弱很轻:“那这次你不要上我的当……”
“你知道吗?我最恨你这样。”凉音没有抬头,也就看不见薛霆的脸,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咬牙切齿。
明明很疼很冷,可是凉音忍不住轻轻勾了下唇角:“能骗到你就够了。”
她以为自己这样说完可能会被扔到一边。薛霆却只是沉默地施力把她抱了起来,走到床边。
他把怀里的人放回床上,神情比魔鬼更凶狠,气势较杀戮时更狠厉,动作却比放下一根轻盈脆弱的羽毛更加小心翼翼。
直到薛霆亲手掖好被褥,准备起身离去时,凉音握住他的手,触摸到关节处那一点粗粝的茧,才发现掌中比风雪更冷的指尖正在难以察觉地轻轻颤抖。
这一瞬间悲伤铺天盖地,像沉沉的乌云向她碾压过来。
“别哭了。”薛霆略带烦躁的低沉嗓音响起。凉音有些茫然地微微仰头,看到他挺拔的背影。
“我让你别哭了……我又没有把你怎么样,明明是你自己想要破坏阵法。”他挣开凉音的手,转过身俯视她,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凉音后知后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入手是雪般的冰冷,和一片湿润。
原来她一直在流泪。
薛霆开口,唇齿间的痛苦仿佛噙着血腥气:“到底为什么……一直在被辜负的难道不是我吗?或许我就应该杀了你,或者让你带着伤出去给那些家伙看看……”
他说不下去,猝然停住。
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过后,薛霆终于恢复成那尊凶神恶煞的恶鬼像,裹着坚硬的、铜浇铁铸的壳。
他的声音透着无尽的冷:“我的痛苦和不幸,全部都因你而起。”
“所以我来陪你了。”凉音轻轻一笑,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