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万归阁就在月影皇碑的东侧面,曾是月之子的清修之所,这些年一直没人居住,不过洒扫倒不曾停过。那些王簇拥着使者入住这里,无非就是在拔高使者的地位,表明他们归降的决心。
其实豹族和狼族本身足够强盛,强盛到可以威胁到妖皇地位。当年同样是普通的王,凭什么鹰族坐上了那个位置,享受跪拜臣服。不就是娶了最后一只灵狐,独吞了灵狐宝藏嘛,不就是收养蝶族遗孤,拉拢了花草妖类嘛。
若那个位置最终争不下来,那就谁也别惦记,不如让给那代政王,三跪九叩的时候大家心里也舒坦。
被踢碎的柱头散了一地,斗雪踩踏而过,直接进了万归阁。时正黄昏,那万归阁里已灯火通明,里面几个识时务的王正围着那黑袍使者巴结,通身的走狗样,哪里还有一族之王该有的样子。
“使者大人千万别忘了,我豹族可是头一个表态的。”
“去去去……本狼王与你是异口同声表的态,老豹子,这第一你可别乱抢。”
“还有我熊族拥护代政王,歃血|书上签名,那是眼睛都不眨一下。以后论功行赏,使者大人可别忘了我们。”
黑袍使者坐在当中,兜帽盖头,只将下颌露出。他用右手拨了下案上的手卷,那歃血|书顺势滚收完好,被他揣回怀中。左手,则握着颗核桃大小的月色珠子,正莹莹发着白光,往外溢散出来丝丝灵力。
斗雪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纯粹的灵力。这就是所谓的信物,从月影杖上取下来的一颗珠子?薄光笼罩着那黑袍的使者,也许,这不仅是信物,更是使者护身的东西。
“咳……”她站在门口清了清嗓子。几个王吓一大跳,回头一瞧,见竟然来的是她,纷纷收起了谄媚的笑。
豹王惯来脾气大,扯着嗓子问:“你来作甚!”
斗雪提步往里走去:“各位在这里巴结使者,却不知那边大殿正在商量对策。趁你们还在这里做着春秋大梦,那边兴许已动手攻下你们老巢。”
几个王那脸顿时难看。
这话难听,但是没错,鹰王万一真纠集拥趸动手了,挟持他们的族人相要挟,他们不成了光杆子王?醍醐灌顶啊!这大公主究竟站哪边儿的?几个王朝她拱了拱手算是谢过,又拜别使者,立刻赶回族里主持大局。
万归阁里很快没了多余的人。斗雪再往前迈了几步,那黑袍使者泰然坐定,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香,纠缠着人类的味道,飘至她的鼻尖,确实熟悉。
“你,不是死了吗?”
“有事?”他的声音不变,口吻却是拒人千里之外,如他这身黑色的袍子,深沉而压抑。
斗雪打量着他:“你既然来了,不想问问冬儿?”
他慢条斯理品着香茶,不急答她。待一盏茶尽,他却答非所问:“我所来为何,会怎么对付你们,你这个公主还有没有得做……这些你不问,却提起她,不觉得舍本求末?”
“难道我不该提她?你们不是很……”
他打断斗雪的话:“她好不好,与我无关。”
斗雪愣了,万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在人界的时候,不是爱得那么深么,不是为了忍冬什么都豁得出去么。如今忍冬因他困于心死之症,他这是什么态度,竟说得出如此冷漠的话来。
“周凌!”斗雪一把妖风掀了他的斗篷帽子,将他的模样完全的暴露出来。素来,她便不是暴躁的脾气,这一下却也忍不了。
烛光在周凌的侧脸跳动,他的颌角清晰英隽,只是过于的冷硬。人界的周凌,此时的周凌,竟似割裂开来,令斗雪一时怔忡——这真的是他,还是披着周凌皮囊的一个陌生人类。
“头次喝妖界的茶,茶香浓郁,别有风味。”周凌浑不在意斗篷被掀,再斟一盏,颇有心情在这里品茶。
斗雪眼睁睁看着他又斟了一盏。他哪是饮茶,他就是不想搭理人罢了。她终于心火难压,上去一把提起他的衣领:“周凌!你果真是和除妖师一伙的,你哄骗着冬儿为你做事,你害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这个混蛋!”
周凌没有躲闪,只揶揄一笑:“变成什么样子了?究竟是我对她做了什么,还是,她对我做了什么。”
斗雪这股气还是没能发个彻底。忍冬什么都没说,她对他们及除妖师间的关系一无所知。她只能去猜,可看周凌这样的态度,却又不是她猜想的那样。周凌利用了冬儿么,不清楚,是否有情,也不清楚,他的反应,倒像是冬儿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可她管不着这些了。斗雪拽着他的衣领不放:“我不管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现在,我要你立刻去见她。”
“若我不呢?”
“她会死!”
揶揄的笑淡须臾去:“什么意思?”
“想救她,就马上跟我走。若你不去……若你不去……”斗雪撒手推开他,刺耳的拔剑声过后,“就是我斗雪毕生死敌!”
……
赶回寝宫,宗博已不在那里,床前守着的变成桑紫。花草妖王们还赖在屋里,跪在地上堵得没个下脚处。大抵都知道是个什么结局了,他们再也不叫嚷,只是低低地哭着,也不知是哭尊主还是哭自家。
“求大公主救救尊主!”桑紫扑过来,泪水糊了满脸,“如今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快不行了呀!”
花草妖的修行本就艰难,一旦没了尊主,等于没了点英杖,将来再有什么难处,要么自个儿面对,要么四处求援。平日里这些王视忍冬为代尊主,不见得多敬重,到了这生死关头,急得拜鬼求神。
斗雪:“都出去吧。”
“大公主?!”
“不出去怎么救。”
桑紫这才注意到,大公主身后跟着个黑袍男人,兜帽遮住大半张脸,阴沉的气息令她当场打了个寒噤。听到还有救,一地的杂帽子王生怕耽搁一时半刻,星云飞散退个干净。
斗雪上前查看,见忍冬只吊着半口气,当下也不敢再有耽搁:“没时间跟你解释了,得想办法把她唤醒,让她知道你还活着,如此,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说完便迅速退了出去,将房门紧闭,拉上了结界。
昏睡间,忍冬似乎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不同于宗博那令她讨厌的声音,这声音轻飘飘仿佛自远方而来,带着熟悉的感觉。她正在梦中,梦里白光的尽头,出现一抹高瘦的影子,她踉跄着奔过去。那影子回过头来,是周凌,他冲她上扬了嘴角,却没有向她走来,转身没入里那白光里头。
“忍冬,忍冬……醒醒。”
她在梦里追着周凌,有个声音却叫她快醒。周凌明明就在前面,她只差一点就可以追上了他的步调,和他一起离开。
快赶上了,只差一点点了……
前面他的身影再度出现,忍冬加快脚步追赶上去,周凌在原地等她,轻笑着对她伸出手,温柔的眸子倒映着她的影子。她欢喜地提裙飞跑,踩着松软的草地,奔赴她的向往。
“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我还在活着。”
指尖即将触碰,她却顿下了动作。对面的周凌微笑着,掌心向上等她执手,她的手悬停半空,却迟疑着放不下去。是周凌的声音,可眼前的周凌明明没有张嘴。
周围白光猛缩消失,连带着站在她面前的人,也一并遁入虚无,她惊叫着:“周凌!”
突然有冰冷的空气灌进胸腔,忍冬猛吸一口,浑身的触感倏尔变得真切,手腕处毛皮毯子带来的绵软,躺久了浑身的酸痛,嗓子干涸带来的涩痛。她抬起眼皮,竟……是场梦么?
她眨了几下眼睛,看清楚床边坐着的人。那人有着张她夜夜梦见的脸,只是,看起来瘦削了几分。她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还在梦中:“……周凌?”
这个周凌不对她笑,只是用手背探探她的额温。额头也有着真实的触感,她急切地想要弄清楚,一把抓住那只手:“是你吗?”不同于梦里的虚幻,这只她握住的手是温热的,带着薄茧。
她又撑坐起来,去摸他的脸。对面的人躲开了,眼睛并不看她,声音淡淡:“醒了就好。”说完起身就走。
忍冬怎肯放开他的手,用全身的力气把他拉坐回去,把手放到他的胸口。那一秒,她甚至忘记了呼吸,因为她感觉到了强劲有力的心跳。还有羽丹……是羽丹!
一瞬间,她热泪盈眶,无论是身还是心都因这颗羽丹而活了过来:“你没死!”
“既然醒了,我该走了。”他按下她的手,戴上兜帽,这次没给她挽留的机会,大步离开。
“周凌!”忍冬掀开被子追出去,久卧病榻的这双脚却疲软无力,她一步都没迈出去,就硌着脚踏翻倒在地上。
他的脚步停顿下来。
明明是高兴的事情,为什么他一丝笑都没有。她认识的周凌不是这样的,她认识的周凌,永远只会把最暖的一面给她,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从天而降。忍冬抬头望着前面那道黑色的身影,她不明白:“别走,不要走……”她一点点地往前爬去,想要去追他。
可那个男人却再次迈开脚步,往前而去,将距离越拉越远。
“哐当——”忍冬按翻了碳盆,烧得火红的碳倾盖在她手上。这是斗雪特地从西南带回来的赤焰碳,够暖和,也烫得够痛。
周凌再次顿住脚步。
黑袍摆动,这个男人突然转回身,大步地回来。他弯下腰,将她从地上捞起来,轻轻放回榻上。他依然一言不发,再抽身时,被她紧紧抱住脖子不撒手。忍冬感受到这熟悉的气息,心房温暖之余却又大大不安。手背很痛,但她管不着,小声地问:“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不管怎么样,我错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