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妖师”这三个字,如今是提都不可轻易提的,它就是扎在忍冬心上的一根钉子。
“你说什么?”忍冬撑了下,没撑坐起来,“关于除妖师的什么?”
“目前还不清楚,除妖师递帖约见虎王,说有要事相商。不知是真的有事相商,还是个陷阱。”
忍冬努力地坐起来,一瞬间额头冒起虚汗。这个事情,也难怪南池不知该不该禀,走势未明,她又时日无多,告诉她也是白告诉。事情到了这一步,不管以后是好是歹,都由不得她。除妖师插手进来,打断既定的节奏,就算她没成今天这个样子,也绝无能力去改变什么。
无他,时也命也。
斗雪在屏风后坐了许久,忽感觉脖子后头痒痒的,她下意识伸手擒住那不怀好意的爪子,解封了眼耳之识。忍冬不防,被她这么一拉,软脚软手地跌在斗雪腿上。
斗雪:“……”
“嘿。”
竟是这丫头拿着翎羽挠她的痒。
忍冬索性就把脑袋搁在斗雪腿上,仰望着她:“喏,还给你。”
雪白的翎羽递到眼前,斗雪没有接:“你先收着吧。”
忍冬:“你也就这么一对翎羽,我如今是用不着了,自当奉还呀。”
“再说。”
“我怕走了以后,它被旁的人翻出来,陷阿姐于不利。还是早早地归还为好。”
斗雪没说话,取出自己的那一根。片刻后,忍冬的翎羽上显出两个金色小字——“不急”。
忍冬:“……”回了个“我急”。
“活着,就算是为我。”
说不出口的话,斗雪用翎羽说了。四目相对,忍冬摇了摇头,捏着翎羽想要解释,却又觉得任何语言都说不清她的难过。她是个无能的人,已经拖累了那么多在乎的人,绝不可再多害一个。
可是,这翎羽,斗雪最终还是没有收走。
……
自南池走后,又过三日。忍冬是彻底下不来床了,妖皇为此震怒,命青囊院重新再诊。再诊的结果,仍旧是心死之症,原本还有六七日可转圜,但不知因何之故,灵药用了许多,妖心反倒加速萎败。
妖皇取了他的保心丹来,被青囊院的大夫拦下,道是药石罔效,就是十颗八颗保心丹也是白用。除非,找到心结所在。
妖皇束手无策,扑在床边老泪纵横:“冬儿,你看到的都是假象……你把它抛开,你看看父皇多疼你,你阿姐多疼你,她衣不解带地守了你三日啊。你大哥祭日刚过,这就叫我又一次白发送黑发……”
他真像个为儿为女不辞辛劳的父亲,感动得满屋子的侍女哭作一团,可忍冬唯觉得恶心。
“对了。”妖皇忽又想起来,传令下去,“速将二殿下请回来!叫他两个时辰内必须赶到!”
“……冬儿,你是想你二哥了吗,父皇马上传他回来。”
吵嚷得实在是烦,忍冬闭上眼。只要她一死,花草妖就是一盘散沙,妖皇要想再拉拢他们,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妖皇担忧的是他自己,哪里是她。这些日子过去,想必斗雪已查出什么了吧,届时又少了斗雪的鼎力支持,妖皇这位子要想坐稳会是难上加难。
只是不知,最后会是虎王笑到最后,还是除妖师笑到最后。他们挣扎拼命了这么多年,也许最终都是为他人做嫁。
“父皇……”
终于见她开口,妖皇赶紧附耳过来:“冬儿你说。”
“请父皇……莫要耽搁政务,该朝会去了……”
“父皇岂舍得你呀!”
斗雪在旁守了许久,见此小声劝道:“父皇,点英杖丢失,花草族也是着急,这会儿各族王已聚在偏殿,等着见尊主。”
妖皇一听这话,怒了:“他们什么意思,为点英杖丢失这事儿,要来问责我的冬儿?!”
斗雪:“点英杖是蝶族圣物,他们只配沾染些福泽罢了,有我在这里,容不得他们放肆。也许,冬儿会有什么话交代或是安抚,但父皇一直在这儿,他们岂有那胆子进来。”
妖皇听得有道理,又同忍冬说了几句话,这才朝会去了。待妖皇一走,等候许久的花草妖王们鱼贯而入。
桑紫哭着第一个扑上来:“尊主啊,怎的弄成这个样子了!”屋里乌压压跪了一大片,哭声突然震天地响。
忍冬更加脑仁儿痛。得,就是不想她安安静静地走。点英杖没了这件事,她也是无奈之举,以后随缘吧,又不是真的没了。好在斗雪懂她的烦,暗暗封了她的耳识,这才还她一个清静。
忍冬疲乏不堪,终于又睡过去,梦里白茫茫一片,好生舒服。斗雪一直守到宗博回来,才匆忙解了她的耳识。
“冬儿!”
忍冬被他这一嗓子嚎醒,差点一口气没跟上来。她睁开眼睛,转动着眼珠子,看向床边令她厌恶的这张脸——不论他的真情有几分,她都十分讨厌这只抚着她脸的手。
在人界的时候,不得不与他虚与委蛇,她便时时心头作呕。临了了,却还不能把恶心表现出来。
“我才走了没几天,怎么就到了这地步。他们说你已在弥留之际,催我快回来看你,我起初不信……”
“二哥……虎王抓到了吗?”她问。
宗博无法自持,哽咽着回答:“二哥无能,没能了你心愿。又,又一直想着等你出来一起围捕。”
“你不是说,查到虎王……的新动向了吗?”
“半途遭遇除妖师,线索断了。”
又是除妖师……忍冬偏开头,她真的没力气了,也不想问别的,困意席卷着她又闭上眼。宗博的声音逐渐听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嗡嗡耳鸣,妃色的床幔变得模糊,慢慢的她开始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一呼一吸,如脚步追赶而来……
门外,突然有传令官请见。斗雪冷冷扫了眼哭丧似的宗博,出了门去:“什么事?”
传令官面色煞白,竟是一副吓傻了的模样,说起话来磕磕巴巴:“出大事了!大公主殿下快去前朝看、看看吧,整个朝会都乱了!”
“到底怎么回事?”
“有个男人,持着界石闯入界门,打、打黑石长桥直接入了主殿,那是谁挡揍谁啊……闯入朝堂后,他不跪不拜,举宝珠为凭,竟称自己是使者。”
“哪方的使者?”
“除妖师的使者!”
斗雪浑身一震。除妖师再入妖界了?两千年前那场大战,虽未亲眼目睹,但光是耳闻便已叫人胆寒。她回头瞅了眼屏风方向,冬儿快要不行了,可宗博守在那里。她飞快道:“我速去看看,你详说来听听!”提裙出了寝殿,急往前殿而去。
那传令官自是口舌伶俐,一句接一句禀报详情。长长的一段路,嘴上不停,脚下不驻,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使者着黑衣黑袍,与除妖师如出一辙,手中持有的月色宝珠是为信物,乃是月影杖上取下的一颗。”
“……据那使者说,当年妖人大战,月之子寂灭,月影皇碑断裂。自此无正统妖皇出世,但是,月之子在人界还留有一子。”
“留有一子?”斗雪顿了下脚步,怀疑听错,“月之子和那蝶族相似,万载寿数尽时将魂归妖月,轮回往复。月之子纯圣至极,即便婚配,也从未留下过子嗣。”
“可现在的确是留下了啊!而且还是跟除妖师诞下的子嗣。”传令官急切地说道,“那使者在大殿上,当着众王的面论说过往——当年妖人大战,实则是妖和半妖之战,月之子当时是站在半妖那头的。他和当中一个半妖在人界结为夫妻,他们留下的这个孩子,现持月影杖,要回妖界来做代政王,要求陛下退位只称鹰王,前尘往事不与追究……之后,还要重新修筑月影皇碑,再迎新的月之子做正统妖皇。”
斗雪被这一连串的信息轰炸地停下了脚步,她在脑中好生理了理:“那为何,这个孩子现在才冒出来?”
“那使者也给了说法,说是……月之子的确是难有后代,当年只留了一团灵气在他夫人腹中。这两千年来,数百除妖师并非没落了,而是集全力将这团灵气滋养化形,于是才有了这月之子……之子。”
如今这个孩子要回来做代政王,手里握有月影杖,那就是名正言顺的。斗雪重新提步赶去大殿,心中一时也并无主意。这些年,尽管费尽心思笼络各族,鹰族仍然无法坐稳皇位。苦苦支撑了这么多年,她打仗也打累了,不是自己的东西,争着也没意思。
正统的回来了,兴许并不是坏事儿。
“既然说前尘往事不予追求,父皇什么态度?”
传令官拍拍胸口,后怕道:“陛下尚不及发话,豹王和狼王就当场表态拥立月之子……呃,之子。然后那使者也不催促,亮了份歃血|书出来,请|愿意迎请代政王的在上面签名。豹王和狼王当时就签了大名,然后簇拥着那使者出了大殿,进万归阁歇脚。”
“去万归阁?”
“那使者称,除妖师给了一个月的时间,让众王好好考虑。这段时日,使者总得有个歇脚处。”
一个月?这无异于是钝刀子割肉,必然引发妖界内乱,一个月后除妖师再攻入进来,里应外合,鹰族必被拉下皇位。妖族,就如那和水成团的沙,水干了,沙便会散。鹰族的强大,便是那能够和沙的水,但正统妖皇之血脉,却如那烈阳,炙烤之下焉还有水。
在这一个月里,歃血|书上签下大名,带领族群归顺除妖师一方的王,只会增加不会减少。倒不如,今日就请那所谓的代政王入妖界,到月影皇碑下一试血统。斗雪一眼看见了结局,走到大殿门口反而不再着急。
相比之下,她更忧心忍冬那头,那丫头只怕是撑不过今日,她不该离开的。斗雪放慢脚步,正苦恼着,前头大殿的门即将关上。
“为何关门?”她快步上去,伸手抵住殿门。
侍者见是她来,匆忙答道:“陛下和诸位王正在议事,请大公主殿下回避。”
“这么大的事,为何要我回避?”
“请殿下不要为难小的,陛下只留了各位王。”侍者敷衍说罢,便将两扇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传令官擦擦额头的汗,大喘了两口子:“……估计是,那个……怕再有别的王要去万归阁签下名字,陛下索性先把他们关里边儿,好生劝诫。”
那就是说,父皇的态度,可能是抵抗到底咯。斗雪站在殿门口,举头遥望那半截月影皇碑,悠长地叹口气。她这父皇筹谋半生,为的就是那个位置,如今要他让出来,与心上剜肉没有两样。
她站在这里,半晌未离。从黑石长桥吹来冷风,夹着零星的雪花。一呼一吸间,她似是嗅到了什么熟悉的气味。
“人类的气味。”
传令官:“是的呢,那使者竟然是个人类。胆子竟这般的大,敢入妖界替除妖师办事,公主殿下您瞧瞧,那边儿被他揍出内伤的卫兵们还在喊疼呢,那栏杆柱头都叫他给踹碎一块——胆子大就算了,破坏力还那么大。”
“他长什么模样?”
“没看清呐,戴着斗篷,只瞧见个下巴,像是个年轻小伙。”
眼底蒙上一层狐疑,斗雪思索片刻,吩咐道:“你去把这件事再跟二殿下说一遍。”
“可二殿下不是守着二公主殿下么?”
“孰轻孰重他自己会掂量。”斗雪拾级而下,脚下生风。
“哎殿下您去哪儿?”
“万归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