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开始下雨,湿透衣裳,泥泞了地面,总是不叫人好过。
周凌摔得浑身泥泞,少年身上却干干净净。他将脚踩在周凌背上,逐渐加力往下压:“就这点能耐,还想救你的女人?”
“咳……”周凌只发出一声咳嗽。他撑着要起来,可有一只手臂难以活动,另一只手的支撑敌不过少年的踩踏,不过起来了丝毫又再次趴下去。实力有巨大的悬殊,他毫无赢面,这个道理,其实早在第一回他就深刻体会到了。
可有些事,即便知道是螳臂当车,也要拼个你死我活。周凌突然反手抓住少年的小腿,瞬时前臂上青筋暴起,将五指深深掐进肉里。
少年吃痛,立即将脚抽离,低头一瞧,惊异地呆了一呆。小腿上五个血淋淋的窟窿,这居然,是个人类掐出来的,谁信。
“放了她。”
“就凭这?”少年勾了下嘴角。
“咳……还要试试吗?”
不,不要再试了!忍冬扭动着身子,被勒住的手腕磨得没有一块好皮,血沿着掌心流下,可她没用,挣脱不开束缚。
少年用一记飞踹,报复了周凌给他的五个血窟窿。这次,少年似乎更认真了。再一次摔出丈远的距离,周凌动弹了下手,这回没能再爬起来。
“试试?”少年步伐轻松地走过来,嗤笑着,“我试了,你确实……啧,是白日做梦了。”
周凌满脸血痕与泥泞,五官和表情都被遮盖得看不清,忍冬一双泪眼望着他,他也望着忍冬……
嘴角被布条勒出满口腥味,忍冬眼睁睁看着他张开的嘴又合上,他有什么话想要说,却没有说……片刻的等待后,他的身体再也没有动弹过,眼里的光泽也开始淡去。
少年走过去,踢踹了几下:“死了?”
……
斗雪刚接手西南军务,正在焦头烂额当中,翎羽很不是时候的有消息传来。她拿在手里看了眼,停下脚步。
副将:“殿下?”
斗雪收好翎羽,神色如常:“今晚继续围困,暂不进攻。你速去老七营帐,叫他过来见我。”
将军务托付了老七,斗雪不及卸甲便赶往界门。翎羽上的消息是忍冬传回来的,只有四个字——“第二件事”。
西南,她本就不想来,镇压了一次又一次,毫无意义。问题的根源不在西南妖族,而是有大族在背后撺掇。她鹰族占了妖皇之位,其他各族表面臣服,背后搞的手段数都数不清。他们就想着,有一日把鹰族拱下来,自己也去坐坐那个位置,于是暗地里怂恿着西南边域的族群作乱,多方得利,越吃越大。
她围而不攻,不仅仅是着急去找忍冬,更因为她深感这仗打得实在没好处。
夜半时分终于赶到人界。云厚不见月,天还下着雨,那小蝴蝶给的位置却是荒郊野外。斗雪团了块妖火在手心,到了地点,却半晌没找见那丫头。
“冬儿?冬儿?”
“阿姐……”离她不远的地方,终于传来低声的回应。她快步找过去,将妖火推出去照明,这才见石头旁趴着个浅色的人影。
“发生什么事了?”
忍冬虚抬着头看过来,一开口,嘴角被勒出来的裂口便往外淌血,伴着滑落的眼泪一道滴下去:“阿姐……”嗓子也是哑的。
斗雪连忙蹲下身,把了把她的脉,发现她又不像是受过什么大伤。手腕上有被捆绑的痕迹,血肉模糊,淌下的血染红了一双手。
“到底发生什么了?”
那丫头眼睛红肿着,是极虚弱的模样:“周凌他……”
“周凌怎么了?”
“死了……他们杀了他……”
雨淋湿了她,她的脸上混着眼泪和雨水,嘴唇不住发着抖,不知是因寒冷还是悲恸,或是惊惧,她看起来像这初冬寒风中飘落的叶子。
短短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艳红的血便从嘴里溢出来,那一瞬间忍冬像是陷入痛苦的深渊,双眼涣散,神智模糊了。她的指头抠进石块,指尖已磨破渗血,早不知沉在恸恨里多久了。
“他们杀了他……”她低低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越来越弱,直到再也撑不住,倒在斗雪怀里。
斗雪举目瞧了瞧周围,却没瞧见周凌的尸身。也许,是被所谓的“他们”,给带走了吧。
她搂着忍冬,见那血过分鲜艳,怔愣了下,将两指放到那丫头唇边,沾了一抹到鼻下闻。这一闻不打紧,她表情大变:“妖心血?!”
伤恸之极时将大伤妖心,若不及时排解,极易引发心死之症。届时药石罔效,唯余等死。斗雪立即架起了结界,钳住忍冬两颊,将保心丹喂进她口中,然后,便是长达半个时辰的疗伤。
雨停之时,忍冬的脸色才稍有好转,慢慢悠悠地睁开眼睛。
消耗过大,斗雪的脸色也变得不好。她扶忍冬靠着石头坐好:“差一点就是心死之症,何至于此?!”
忍冬胸腔钝痛稍减,那药暂时麻痹了她的心感,可眼泪还是一滴滴地往下掉:“他死了,要我怎么活。”嘶哑的声音,是那么的无力。
斗雪不懂:“你……是真的爱上了这个人类?”
忍冬点点头,又摇摇头。脑海里少年提着周凌的场景,如漫天阴霾笼罩下来,那个她极尽全力要保的人,骨骼尽断,体无全肤,再也没能睁开眼睛,也没留给她只字片语。除妖师虐杀周凌,岂不知也是在虐杀她。
一日之内痛失至亲至爱,世间最大悲大惨也不外乎如此了。他们的死,是她一手造成,那便又是悲上加悲,恨上加恨。玉骨消亡,周凌惨死,无尽火彻底熄灭,羽丹永远缺一,蝶族,不也死在了她手上。
她努力了那么多,为了一场复仇,把唯余下的一点温暖一并陷没。值不值得?可不可悲?她心如死灰,不知该何去何从,但她确切地记得,自己曾说过——“不逃”。
可她既无能,又何苦不逃,非要把所有人拉下深渊,全了她为蝶族的一片赤诚,才算完吗。
她的心已千疮百孔,跟斗雪说不明白。忍冬长呼一口气,趴在石头上懒于动弹:“这颗药,到底还是被我吃了。阿姐,多谢你。”
“我时间不多,找我到底什么事?”
“疗伤啊。”
斗雪默了两秒钟:“这算不得一件。”
“为何不算?”
“为你叫我一声姐。”斗雪凝起眉头,掐算了下时间,“我时间不多,你最好还有一件正事,要我马上替你办。”
缓了许久,到底是那保心的圣药赢了,将她的妖心暂时麻痹,无感于悲痛。忍冬到底直起了腰,回了一点精气神:“倒还真有一件事,需要阿姐替我周旋。”
……
忍冬是自己回的妖界。斗雪没有直接赶往西南,而是请见妖皇,催讨补给。姐妹俩前后脚入的界门,相隔足半个时辰,不曾引发注意。
忍冬回来后倒下便睡,命侍女明早不必喊她。这护心的圣药药性太大,将她的妖心暂时麻痹,使她感觉不到太多的伤心,同时又令她昏昏欲睡。她怕睡着了说什么梦话,伺候的侍女一个也没让留在屋里。
斗雪催讨补给未果,反被训斥。粮草只给这么多,耗尽之前务必平定叛乱,否则论罪。给她的压力,总是那么不讲道理。妖皇不知那西南因何叛乱么?他知道的,可他一时动不了背后那些大族,他只能要一个速战速决,若再有叛乱,还会是一样的应对之法。
干的向来都是苦差事,干完了也讨不到个好,斗雪一时也没办法。当然,她不过是寻个理由滞留半日,出了大殿便去忍冬那里看了一眼。见她睡得踏实,暂且放心,之后,便准备回西南。
一路直往战乱之地,可飞出去没多久,斗雪却又停止往前,思索片刻后折转了方向,飞跃黑石长桥,往人界去了。
再出界时,人界已是清晨。斗雪站在周凌家的院子里,确实没探到人类的气味。准确地说,周凌留下的气息已经淡了些许,他至少一天一夜不在家。真的死了?
谁杀的,那丫头没说。
周凌这人,本身就是个“动手能力”极强的,忍冬也不会任由他陷入危险。那是谁,会有那个本事杀了他?斗雪思忖着,摘了朵花在手里,花朵在她纤细指尖转动,粉色花瓣上的露珠四下飞开,在晨光中闪烁着晶亮的光。突然,转动骤停。
除妖师?
“喂!里面谁!?”铁门外有人在喊,抓着栏杆摇得嘎吱响。
待看清里面那位白衣长裙的高挑女子是谁,曾少骅懵了:“你怎么在这儿!不是,你怎么进去的?!”也不对,他居然问一只妖这种白痴问题,“我凌哥呢?”
斗雪穿越铁门,走到他面前:“怎么,找他?”
熟悉的冰冷气场,曾少骅条件反射后退一步:“当然找他啊。我昨天就没等到他了,电话也打不通,我妈都喊报警了。我想再过来瞅瞅,结果想找的没找着……”
“找着个不想找的?”斗雪冷笑了下。
“……”曾总果断照自己嘴来了一巴掌,求生欲极强,“反正,你怎么在这儿?”
“瞅眼就走。”
“凌哥呢?”他追着问。
斗雪睇了睇他,大抵是素来的气场太过冰冷,对面的家伙不敢接她的眼神,极不男人地偏头往院子里瞅。她没想用眼神吓人,她只是一时迷惘了……爱情、友情,亲情,原来“情”这一字,最是伤人。
于是,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