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也许永远回不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沈从文《边城》】
所有人都说时医生疯了,具体就是在主刀完一场心脏手术之后。只有夏教授知道自己的主刀医生其实在操刀之前就已经疯了。
夏教授术后恢复得不错,本想亲自动手给自己的御用主治医生收拾东西,却还是遵循医嘱,叫来了搬家公司。人家负责装箱和搬运,正在康复中的患者随手整理细软。
准备挪窝的时医生并不在家。他如今是南区医院心脏外科的“一把刀”,手术不能不做,门诊也不能不看,每天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日理万机、分秒必争,就连和人生伴侣沟通的时间都是固定好的,早上比开会还准时,睡前比散会还卡点。搬家这种小事,他是真的没有时间。
搬家公司来了两个壮汉,还带了好多纸箱子,本想大干一场,不料没过多久就把一室一厅里能打包的东西全部装好了,人力和装备基本毫无用武之地。一共五个箱子,两箱衣服鞋子装进大纸箱,三箱书籍则塞进房主提供的拉杆行李箱。
拉杆箱很旧,上面乱糟糟地贴着各大国际机场的行李编码,从LAX到ORD,从JFK到PEK,应有尽有,不撕掉也不怕运丢。
行李码大部分是英文的,书也大部分是英文的。两个壮汉不免看向正安安静静坐在书桌前的“房主”,觉得那人不仅不像老外,反倒越看越眼熟,戴着口罩,从他们进门开始就只打了简短的招呼,不聊天,一副拽样儿,感情是把自己当明星了。
这位“拽哥”手里拿着一张红色折纸,看了半天还依然看得入神。硬纸不像贺卡,大约是请柬,八成是婚礼请柬,因为旁边还放着一摞同样的红色卡片。
“弄好了。帅哥全屋检查一下,签个字咱们就可以出发。”壮汉把搬家公司的流程合同一把拍到了“拽哥”面前的书桌上,强势等签字。
夏教授应了声“好,谢谢”,便将那张做工精致、古色古香的红色卡片放到了一旁。
壮汉瞄到卡片上面写了很多字,字迹不仅工整,还很美观,乍一看竟分不清是打印的书法体还是哪个文化人手写的。反正内容是很有文化,明明是中文,他竟连续好几个词都没看懂,不免觉得祖宗那辈人真是博学。
“拽哥”行云流水地签了几个字,又听壮汉自来熟地说:“这儿东西比大学生宿舍的东西都少,没必要请我们来搬啊。”
言外之意,您有手有脚。
壮汉没想到会被“拽哥”的回答噎着:“没关系,我付钱。”
闹了半天,您还挺有钱。
“您这是刚从国外回来?”另一个壮汉走过来也瞄了一眼那张状似贺卡的请柬,好奇道,“这是喜帖吧?您回来结婚?”
“只是情书。结婚在国内还不合法。”夏教授的回答一向简洁明了。
喜帖可以分发给好多人,情书只给一个人,怎么这么一大摞?两个壮汉同时哑然,也不知道这位“海归拽哥”回来以后除了感受到“情人”的欢迎,还有没有感受到祖国的欢迎。
拿回合同的壮汉话锋一转:“这两年国外的疫情不太好吧?”
“嗯,不怎么好。”夏酌阖上刚才看的那张,把它跟旁边的一整摞情书一起攥到手里,起身随两位壮汉往门口走,无奈地想,全世界都不怎么好,而且也不仅是这两年,但不论世界好歹,我们俩还算能凑合过。
……
被公安大学主讲犯罪心理学的夏教授一把攥在手里的情书全都是南区医院心脏外科的时医生亲笔所写。
夏教授刚刚翻来覆去读的正是时医生封笔之前写下的最后一张,他觉得尤为疯癫——
夏酌,
短短恋人一个词,其实不足以形容你。
说你春风化雨太轻柔,琥珀拾芥太细腻,鸿渐之仪太板正,沤珠槿艳又太易幻灭。
终究是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年年岁岁,令人心悦。
因我清醒时贪恋眼前的霞姿月韵,我倾倒时,便甘愿允你烈焰成池。
嫁给我,或者让我嫁给你。
喜欢且仅喜欢你的,
时与
PS:I might love you little,but I will love you long.
……
第一次看到PS里的那句英文,夏酌把重点放在了long上,于是很感动。
最近再看,他才发觉时与是未卜先知地预测到了little,真正的little,于是很忧伤。
与哥,原来你写下这些情书的时候……是怕给我的爱太少,才号称会爱我很久么?
你这是要让我做“微积分”里的“积分”么?得在时间轴上长年累月地积,才能积出点儿感情?
积积积。基基基。
夏酌苦笑,觉得时与给他的爱确实太少。尤其是跟以前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而且一整天都不见得能捞着一根毛。大牛的牛,牛魔王的毛。
唉,凑合过吧。
夏酌躺平在床上,眼前飘过一句《离骚》弹幕: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时与早就在隔壁的主卧室里睡着了。他明天还要上班,要做手术、看门诊、开会、吃喝拉撒……他要保证精力充沛。
跟夏酌交谈的时间被他列入了“开会”的范畴。早餐会、晚餐会、睡前会,中午夏酌如果去送饭,他还要挤出一点时间来开个午餐会。
时与开会,向来准时,精确到一分钟以内。过时不候。
好几次夏酌去送午饭,出于各种原因迟到了三五分钟,时与就已经没在办公室等他,而是独自去医院食堂打饭了。
夏酌很无语,于是勒令时与搬回学区房。这样就算中午见不到,早饭和大部分的晚饭,以及每天睡觉前,至少都可以跟时医生开个简短的座谈会。
时与并不嫌会多,因为夏酌说这是男朋友应尽的职责。时与根深蒂固地认为夏酌的确是他的男朋友,也非常理解什么是“职责”,于是夏酌说什么他都会照做,偶尔也会提问,只要夏酌说得有逻辑、有道理,他就能被说服。
时与问:“为什么要天天in person开会?video不行吗?”
夏酌说:“因为我们是男男朋友,我们要天天看见对方。”
时与拿出手机给夏酌看,屏保是夏酌:“你照片,还有视频,我天天能看见你。同理,反之亦然。”
夏酌说:“你不喜欢面对面看吗?这样我们就能亲亲抱抱举高高。”
然后夏酌刚要对时与实施“亲亲抱抱”的行为,时与就退后几步躲开了:“你还在恢复期,不能做力量训练,不要举我。”
夏酌愣了一瞬。反正时与的宿舍里也没别人,于是他厚着脸皮问:“那亲亲抱抱呢?你试一下?可以吗?”
时与想了想,面露挣扎之色,却还是走上前,像是需要努力突破什么隔阂一样,僵硬地给了夏酌一个浅浅的拥抱,又试探着亲了夏酌的脸颊一口,具体说是碰,不是亲,最后皱着眉头、撇着嘴,浑身不适地退开,就差弹一地鸡皮疙瘩。
夏酌看时与这个反应,心酸着没再索要任何“肌肤之亲”。
现在的时与,根本无法忍受别人的肌肤触碰,能在夏酌的要求下突破自我到这个份上,夏酌已经感恩戴德了。
前两天霍秋然找他们一起吃饭,喝了几口失恋酒就把胳膊搭到时与肩上揽着,晃晃悠悠地不小心越过衬衫领子碰到了时与的脖子和下颚,结果那人要不是没太喝高的霍秋然,时与差点给人家抡个过肩摔。
在那之后,夏酌彻底明白了时与为什么会问干嘛非得面对面见面。
也彻底理解了时与之前为什么那么多年不回国,也没有主动联系他,却天天在网上窥视他。
看看照片、视频,在时与的世界里,就算“见面”了。不需要交流,不需要触碰,不需要相互打扰,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
至于时与为什么觉得夏酌“下饭”,这也要归功于他患上述情障碍之前就已经养成的习惯,就是吃饭的时候会看夏酌做的美食探店视频。读本科的时候他就开始看了,逐渐养成习惯,没有戒断。
视频里的饭菜看起来比时与在美国吃的那些快餐好吃得多,能稍微唤醒食不知味的人的一些食欲,于是连带着在镜头前试吃美食的夏博主本人也显得很下饭。
流水的美食,固定的博主。
虽然夏酌这两年一共没再更新过几期美食探店节目,但是他还有别的节目,就算没有新节目,也有新照片。吃饭看夏酌,是时与的习惯成自然。
既然没办法用“亲亲抱抱举高高”这个理由,夏教授就只好用“下饭”这个特质把日常没有任何食欲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时医生骗回家,承诺时医生一日三餐都可以看着他本人吃饭,虽然时医生其实并不需要看着他本人。
为了说服得更加彻底,夏酌又说:“与哥,你看咱们自己家的房子离你们医院也不远,而且有的是地方住,你为什么非要占用你们单位的员工福利呢?你让出一间员工宿舍来,这间员工宿舍就能分给别人使用了呀。另外我休假呢,我可以天天接送你上下班。”
时医生才不关心其他员工,他只要免费的上下班接送服务:“那你休完假我就搬回员工宿舍。”
“不是……行吧。”夏酌实在懒得绞尽脑汁跟疯子理论,只好先答应了,想着先把人骗回家再说。心理疾病可以慢慢治疗。
然而夏酌并不知道,在绝对理智的时医生眼里,他才是那个被忍让和包容的疯子。
天天见面,还要亲亲抱抱举高高,还要每天晚上睡一起?
有病吧?
全世界都是疯子。他男朋友夏酌尤其有病。
他们又回到了十六七岁那会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状态。
同住一个屋檐下,分居在两间卧室。
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男朋友,夏酌的一切要求,时与都尽力满足。
但是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男朋友,时与认为,不make sense的事情是不能任由夏酌任性的。做人要有自己的底线,男男朋友之间也要有界限,毕竟我们是独立的两个人。
所以他说——
Everything has to make sense. Everything needs to be reasonable.
My reasoning is logical, sensible, and absolutely rational.
Your reasoning is bull**.
时与在吃饭座谈会上经常跟夏酌飙英文,原因是夏酌说他打算去美国待一段时间,而且会有工作。
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男朋友,时与在尽己所能地抓紧时间帮夏酌提高英语水平。不论夏酌要以什么身份出国又要去做什么工作,都是要用嘴说话的。
夏酌只觉得时与飙英文的时候更气人。
凭什么你的逻辑就是理智,我的思路就是牛屎?
时与才不care夏酌生没生气,反正要同床共枕是不可能的,会影响他休息,会影响他精力充沛地去迎接第二天的手术、门诊和各种会议。
夏酌怎么软磨硬泡都没有用。
他只能暗骂风水轮流转,人在江湖混,总有一天是要还的。
当初他做完第二次换瓣手术之后将近一年的时间也是怎么都不肯让时与进他的房间来同床共枕。直到高三前的那个暑假,时与去美国读本科的前一晚,乃至时与登机的当天早晨,夏酌都没有让时与进他的房间、上他的床或者上他这个人。
如今,反之亦然。
夏酌睡不着,想着哪天实在忍不了就拆第二封情书看看吧。妈的。
然后他在寂寞又寂静的夜里听到了嗒嗒嗒的声音。
是从他自己的心脏里发出来的。
使寂静的夜更加寂寞。
寂寞,沙洲,冷?
好像很多年前听过这么一首歌?那时候好像在埋头中考?或者刚中考完?
夏酌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听过那首歌,只记得那时候与哥还在美国,他们有好久都没联系了。
夏酌戴上耳机,在扣扣音乐上找到周传雄的《寂寞沙洲冷》,决定听听这首2005年的老歌,下次直播唱歌的时候唱给有情绪感知力的观众朋友们听——
自你走后心憔悴
白色油桐风中纷飞
落花似人有情这个季节
河畔的风放肆拼命的吹
无端拨弄离人的眼泪
那样浓烈的爱再也无法给
伤感一夜一夜
当记忆的线缠绕过往支离破碎
是慌乱占据了心扉
有花儿伴着蝴蝶
孤雁可以双飞
夜深人静独徘徊
当幸福恋人寄来红色分享喜悦
闭上双眼难过头也不敢回
仍然拣尽寒枝不肯安歇微带着后悔
寂寞沙洲我该思念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