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不可诱惑、不可冒犯和不可动摇的时候,他身上就具备了某些迷人的东西。——汉娜·阿仑特《黑暗时代的人们》】
还好准备充分。
缓过来之后,霍秋然赶紧用自我肯定的方法给了自己一个积极的心理暗示。他从后座拿了提前准备好的抹布、厨房纸、清洁剂和垃圾袋,迅速清理着方向盘。
时与回过神来,先摘掉鲜血满目的护目镜,面无表情地扭头看了霍秋然一眼,又解开安全带,下车脱掉了一身鲜血的防护服,卷成一团,很准地扔进了驾驶座上半敞着的黑色垃圾袋里。
跟投篮一样准。霍秋然看得一愣。
他清理完方向盘就跪在驾驶座上迅速擦拭副驾驶那边的血迹,恍觉自己像是个慌忙清理犯罪现场的杀人凶手。
被他“杀掉”的人正事不关己地站在便道上伸懒腰、转脖子、放松肩颈。
霍秋然皱眉,实在不能理解,这年头为什么夺命犯法,夺魂就不犯法呢?
他望向时与,心想,这种泰然自若的状态算是“魂飞魄散”了吧?
他知道时与大概已经失去了情绪感知,也没有味觉嗅觉,所以才没对着满脸、满身、满车的鲜血作呕。看到时与这种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样子,他又进一步怀疑时与难道连色彩辨认力也没有了吗?所以看到那么多红色的液体才一丁点反应都没有?色盲了?
霍秋然手上麻利地擦拭着车里的血,心里暗骂:这车特么真没法儿要了!老夏夺了时与的魂,还特么祸害我一辆车!他就算赔不了我一个时与,怎么着也得赔我一辆新车!
鲜血是液体,早已钻进了车里的每一处缝隙。
霍秋然放弃了清理,正要喊时与上车,时与就自己坐回了车里,并且看似挺正常地说了一句:“我饿了。”
“……”
霍秋然不禁觉得这样的时与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这人的灵魂莫不是被他自己给吃了?可惜灵魂不管饱?
时与又说:“我饿了,回医院吃饭。”
“……”
霍秋然第一次听说医院竟然是用来吃饭的,不禁瑟瑟发抖,觉得噬魂的人确实应该去医院那种生死场里觅食。他又不禁暗暗嘲笑自己应该改名叫“霍哑然”,或者“霍悚然”。
但悚然归悚然,他欣慰于时与用了个“回”字,证明这人只是失去了情绪感知,没有失去记忆,也没有失去生理感知,比如饥饿感。
他哑然地关了警笛,又从车顶把警灯取下来,才重新发动车子安静地调头往回开,却没将车窗升上去。车里还是有一股浓郁的血味,他觉得恶心,想抽根烟压压惊。
霍秋然刚掏出烟准备趁红灯的时候点上,就见时与升上了副驾那侧的车窗。
时与再次给霍秋然下了一道命令:“关窗,我冷。”
霍秋然抬起方向盘上夹着一支烟的左手,放到没有关窗的驾驶侧的车门上,故意不从:“抽根儿烟再关。”
“吸烟会提高患肺癌、喉癌、食管癌、胃癌、肝癌、膀胱癌、肾癌等cancer的风险,尤其是吸二手烟。”时与很平静地说,“尼古丁还有抑制性激素分泌以及杀精的作用。我不想吸二手烟。气温很低,关上窗户。”
霍秋然下意识地瞄向自己手里的烟,发现它已经掉了。
……
时与在医院冲了个澡,又换上有备而来的霍秋然提前给他准备好的一身干净衣服,两人才结伴同行去医院里二十四小时开着的小食堂吃饭。
疫情期间,这个小食堂只对绿码医护人员和医院的保安开放。霍秋然虽非医护人员,但好歹是位绿码的警察。
南区医院刚经过“各部门警察聚会活动”这起事件,看管小食堂的保安认为,人民警察跟他们一样,也是要吃饭的,尤其是市刑侦队的队长这种咖位的警察,所以霍秋然也被放行进了小食堂。
见时与以不紧不慢的速度从容地进食,霍秋然又觉得丢了魂的人或许并没有那么可怕。
这不挺正常的?比特么我这个正常人还特么正常!
霍秋然被他自己精心制造出的模拟车祸给恶心到了,没什么食欲,加之这小食堂的夜宵太清淡,一点也不开胃,他就没怎么吃,只顾托腮看着时与。
时与自己吃自己的,一副全程都不打算跟结伴而来的饭友交流的样子。
霍秋然觉得这样的时医生简直拽爆了、酷毙了,而这样的自己似乎一夜之间就从高大威猛的学长抽抽成了一个小迷弟受虐狂。
“诶,小与?”
时与居然在捞汤面里的肉渣的百忙之中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
“霍哑然”登时雀跃着得寸进尺:“小与与。小与与与。”
时与面无表情地低头捞肉渣。
哇塞,他居然不噎我、不骂我、不揍我??!
“霍哑然”又觉得自己应该改名叫“霍飘然”……
不过再怎么飘也不能忘了正事。
他提醒道:“你不快点儿吃么?老夏的手术……”
时与指了指他一直放在餐桌上时不时看一眼的手机屏幕,说:“夏酌的各项指标目前比较稳定,手术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开始,但是暂时不需要开始,我先吃东西休息。”
“哦。”
见主刀医生说患者名字的时候竟然如此淡定,霍秋然莫名替夏酌担忧起来,又替时与丢了的魂魄感到焦虑。
那魂魄如果就在周围看着自己的躯壳,是不是已经要急疯了、气炸了?毕竟那魂魄可是一团情绪组成的啊……
霍秋然皱起了眉头。
时与吃完就戴上了双层口罩,起身将碗筷和用过的餐巾纸收拾到托盘里,又将自己的餐盘放到了餐具回收区,自顾自地往外走,完全没有再搭理霍秋然。
霍秋然一路跟着时与走到心脏外科,走回了时与的办公室。
时与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离开办公室走过几条走廊,用钥匙打开了一间休息室的门。
这是他自己的专用休息室。
里面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小书桌,还有一把椅子。
时与连灯都没开,二话没说就往床上一躺,盖上被子闭目休息。
霍秋然看不下去了,问他要不要上闹钟,夏酌的手术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做。
时与闭着眼睛回答:“如果ICU的人不给我打电话,我可以睡一个半小时。”
“那过一个半小时我准时叫你起来?”霍秋然在一室黑暗中摸索着拉过休息室里唯一的一把椅子。
“闹钟会叫我起来,你可以闭嘴。”
霍秋然差点一屁股坐空。
时与对他说出这么没礼貌的指令,他其实并不惊讶,也完全不觉得被冒犯,毕竟这人感知不到任何情绪,自己的,别人的,都感知不到了,哪来的婉转可言呢?
令霍秋然惊讶的是,时与居然没让他滚出这间屋子,而是毫不在意地任由他留在黑暗中的狭小空间里。
黑暗里,医院的黑暗里,有一个人被手机屏幕照亮着下半张脸,坐在椅子上盯着你睡觉,你特么不害怕么?
哦对,你没有情绪感知,你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可是你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现在正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等着你给他做手术……而你却正在和一个喜欢了你那么多年的人,深更半夜,毫无防备地共处一室……你特么……哦对,你没有情绪感知,你不知道什么是尴尬。
霍秋然的双眼已经在时与均匀的呼吸声中适应了黑暗。
可是他不敢再盯着时与的睡颜使劲看。
以前他不信什么“举头三尺有神灵”,现在他却觉得,时与那团情绪化成的魂魄大概就盘旋在他周围的黑暗里,监视着入睡的躯壳,也监视着这具躯壳周围的一切。
霍秋然再次变成了“霍悚然”,决定不再胡思乱想地自己吓唬自己,赶紧开门离开了时与的休息室,打算去ICU看看夏酌的情况。
……
叫醒时与的不是闹钟,而是一通电话。
但并不是关于夏酌的病情或者指标的电话。
“小与。”男人的声音非常熟悉,“我是你吴叔叔,吴星辉。”
“哦。”时与坐了起来,动了动肩膀、转了转脖子,然后起床开灯。
吴星辉从简短的一个“哦”字就已经听出了时与的反常,但是他没有时间询问、关心、安慰,因为他有一件很急迫的事要吩咐时与去做。
“你知道黄序颖吧?”
“知道。”
“他突发心梗,现在正在往你们医院送。时间就是生命,他需要马上手术。”
“嗯。”时与对“时间就是生命”这个客观事实做出了简短的肯定。
吴星辉说:“特效药还没有研发出来,你知道黄序颖的重要性。”
“知道。”
“夏酌的手术你也安排在今天晚上了,对吗?”
“对。”
“先做黄序颖的,来得及吗?”
“取决于黄序颖的手术需要多长时间。”
“小与,黄序颖在为特殊病毒研制特效药,就是过度疲劳导致的心梗。他的生命很重要,他的特效药不止能救成千上万人的命,还能推进病毒学的发展。对抗病毒,是全人类共同的战争。”
“嗯。”
“先做黄序颖的手术,可以吗?”
“看情况。如果他到医院的时候还活着,而夏酌的情况又不凶险的话,我可以先做黄序颖的手术。”
“吴叔叔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公平……”
“我去准备。”时与挂断了电话。
他理解什么是“不公平”。
两条生命都是命。
一个刚刚救下近千人;一个如果活下去或许能救无数的人,甚至能为万世开太平。
所以两条命所承受的重量是不一样的。
两条生命明明都是命,但他们是不同的两条命,这就是“不公平”。
但是这种最原始、最无解、最悲哀的“不公平”却没能让时与产生任何情绪。
他不愤怒,也不着急;他不忧虑,也不纠结。
就像他跟吴星辉说的,他会看情况定夺。他的决定,只会基于摒弃所有情绪的绝对理性。
哈!没想到吧!加更!!
双手合十鞠躬,感谢小可爱们的评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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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