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生活在被毁坏的世界,而是生活在错乱的世界。我们就像被遗弃的孩子,迷失在森林。当你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时,你知道我心里的悲伤吗?你知道你自己心里的悲伤吗?——卡夫卡《失踪者》】
霍秋然不知所措地听完时与一席话,没有任何评议,只问出两个问题。
“你……确定?”
时与没有问他究竟指的是什么。是确不确定要用“述情障碍”摆脱所有情绪干扰?还是确不确定模拟一场车祸就可以使这种心理疾病再一次复发?
“确定。”无论霍秋然指的是什么,时与都是确定的。
霍秋然垂眸不语,像是惊讶、哑然、惶恐,又像是若有所思。
然后他透过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插着呼吸机的夏酌,问道:“我需要一些时间准备,老夏的手术……能再等几个小时吗?”
“能,但是最晚明天早晨就得做。”时与笑了笑,“他要是挺不过去,我也不介意你把车祸弄假成真,直接把我……”
霍秋然严肃地打断道:“用不了这么久。你也先休息休息,一会儿我过来接你。”
“嗯,手术我也得提前准备。”
“我尽快。”
……
霍秋然走后不久,心脏外科的微信群里就发出通知,说他们那边也排查完了,没有爆|炸|物,可以返回工作区域。
离开ICU之前,时与打了一通电话给急诊科的袁庭雪,让她去重症监护室那边照看一下夏酌。
袁庭雪赶来的时候,几名配枪的武警也被调派到了ICU,都是来保护夏酌的人身安全的。他们在训练营听过时医生的演讲,便热情地同时与寒暄了几句。时与还算信得过这几位跟夏酌同一个大队的武警,认为可以暂时把夏酌交给这些人守着。
袁庭雪茫然地看着几个武警在ICU的楼道里站岗,这才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夏酌这些年到底在外面忙忙叨叨地干了些什么。
时与没空跟袁庭雪解释,很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了电脑。
到目前为止,在时与的学业和职业生涯中,他亲手切开过或是作为助手切开过的患者的心脏,已经超过五千多颗,还要排除生物课用过的动物和解剖学课用过的人体。
每一台心脏手术,他都记在了个人电脑上的一个保密的Excel文档里,仅供自己作为学术记录使用。
文档里的竖列分为:手术日期、手术地点、患者姓名、性别、年龄、种族、病历等等,就算性别那一列都不止两个选择,但是最后一列只有两个选择——成功,失败。
他给表格的横排设置了自动填充颜色:淡蓝色是成功,浅红色是失败。
一旦他在最后的竖列里填进这两个字眼的其中一个,每个患者的横排信息就会自动填充这两种颜色的其中一个。
虽然是时与自己设置的,但他一直觉得这两个词其实根本就不合适,说法太过温和,而且一台心脏手术的成功或者失败,取决于很多因素,最终的结果也不是主刀医生一个人的责任。
今天过后,夏酌的信息也会出现在他私建的这张Excel表格里,成为五千多横行中的其中一行,成为他经手过的其中一个病例,也被分类于其中一种颜色。芸芸众生,仅此而已。
时与深知,手术前容不得顾虑,手术中容不得迟疑,而手术后也容不得忏悔。
他冷静地告诉自己,别再想那两种颜色了。
因为两种之外,还有另一种——
活人,死人,我的恋人。
……
两个小时之后,时与已经准备好手术方案和合适的心脏瓣膜,也安排好了手术期间的辅助人员名单。
霍秋然打来电话让时与出来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多。时与没脱防护服就坐上了霍秋然的车。
他估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差不多半夜就能开始手术,于是发消息给他挑选出的几名经验丰富的护士,让他们今晚待命,协助他做一台情况比较紧急的换瓣手术。
最后他又给赵泽宁拨去一通电话。
“喂?大牛?”这个时间突然接到时与的电话,赵泽宁很惊讶,“什么指示?”
“我问你一件事,人命攸关,你想好了再回答。”
“啊?哦哦。”赵泽宁的态度立即从诧异转为严肃,“你问。”
“我们科室的赵医生,你父亲赵逸,你认为他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吗?”
“呃……”
时与补充道:“他有过任何人品不端或者唯利是图的行为吗?你觉得他这个人会跟犯罪团伙、贪污**什么的有任何牵扯吗?”
赵泽宁安静了一会儿。
时与又问:“你认为,我可以百分之百地信任他么?”
赵泽宁的语气有些恍惚:“我爸出什么事儿了?难道跟你们医院今天那新闻……”
“你爸没事儿。”时与说,“是夏酌。”
“啊?夏神?他上午还莫名其妙给我打电话闲聊了好半天呢!”
“夏酌需要尽快动手术,我主刀。但是保险起见,我还需要一名医生在旁边盯着。相比于其他人,我更信任赵医生一些,但我没办法完全确定。”
“卧靠,他不是又要……”
“对,换瓣。”
“我没记错的话,夏神的两次换瓣手术不都是那个陆主任主刀做的嘛?他应该更熟悉夏神的心脏……业务吧?”
时与说:“陆志远今天一整天都不在。其他人,不是技术不够过硬,就是我不熟悉,不够信任。”
赵泽宁又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才说:“我觉得我爸不是坏人,更没有任何思想品质问题。他就是个兢兢业业的医生。他们那代人,从小地方考来城市里念大学的都是凤毛菱角,很不容易的。从小到大我听他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宁宁啊,对待学习、工作、生活都要一丝不苟,要严谨认真,说我们现在拥有的条件都是多少代人的努力创造出来的,得珍惜。”
“好,我知道了。”
“等等。”时与刚要挂电话,又听赵泽宁说,“高中毕业以后我就没怎么在家住过,跟我爸的交流也不如以前那么多。既然是人命攸关的事儿,那就更得一丝不苟、严谨认真。你能打电话问我,说明你信任我,我不能单凭自己的直觉和几句话就把你打发了。”
“大牛,这样吧,手术期间,如果我爸不配合你,你就告诉他你把我绑架了,他不配合你你就撕票。我爸有没有乱七八糟的问题我没法跟你保证,但是他就我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这个我还是可以跟你保证的。”
时与不禁笑了出来:“八瓜,你怎么还是满脑子奇怪的创意?”
“唉,牛啊,我其实看出来了,你对夏神……咳咳,不一般。”
“是么?”时与又笑了笑。
赵泽宁很肯定地说“是”,但也没再进一步说到底怎么个不一般,只劝慰道:“我听我爸说过,换瓣手术现在已经很常规了,他也说你是你们领域里特别难得的专家,手和心态都像机器一样稳。夏神的手术归你主刀,一定没有问题的。你只要心无旁骛地正常发挥就行,别多想。”
“好。”
“其实我应该去医院看看夏神的,但是你们先做手术吧。我现在就与世界断联,得假装你把我绑架了。为了效果逼真,我跟你嫂子都得断联。”
“嫂子?”
“嗯,我和欣然已经线下领证了,还没发朋友圈。我俩准备等市里这波疫情过去再办婚礼官宣。上午我跟夏神汇报过了,他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吧?”
时与“嗯”了一声,心里酸酸地想,我们之间还有太多的话都没来得及说,怎么从高中到现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全都逃不出吃你们俩狗粮的命运?
赵泽宁笑道:“不过不急,等夏神恢复好了我们再办,到时候请咱班同学都一起过来热闹热闹。”
“恭喜你和欣然。”时与祝福道,“你们要恩爱到老。”
“这祝福还挺朴实。我以为曾经的情书生意大佬会说一堆天花乱坠的词儿呢!”
“我本来就是个朴实的人。朴实的人告诉你,这是一句‘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的那种真心实意的祝福。”
“哦,谢谢朴实的大牛。那我断联了?”赵泽宁没听明白什么叫“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但是时与的真心实意他是听出来了。
“好。”
“祝顺利!”
跟赵泽宁通话的时候,时与的情绪一直都很稳定。
可是突然听到夏酌常跟他说的“祝顺利”三个字,他竟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把正要挂电话的赵泽宁和正在认真开车的霍秋然都给吓了一跳。
赵泽宁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个……时与,你别有压力啊……要不让我爸主刀?”
“不用,会顺利的。”时与挂断了电话。
他摘掉护目镜抹去眼泪,又给赵泽宁的父亲赵逸医生打电话约好了夜里的换瓣手术,没说患者是谁,只描述了急需手术的情况。
赵逸说没有问题,时与终于放下手机长舒了一口气。
但他的思维没有松懈,转头嘱咐霍秋然:“霍队,一会儿到了地方,你尽量逼真一点儿,别提前跟我说什么‘准备好了啊,我要撞了啊’这种话,ok?”
霍秋然不满道:“刚才求我办事儿的时候还一口一个‘秋然’的叫,真办起事儿来你就翻脸不认人了啊,时医生。”
“行,秋然。”时与像和尚念经一样极其冷淡地念出一串,“秋然警官、秋然学长、秋然大哥、秋然宝贝、秋然帅逼……”
霍秋然将车缓缓停在红灯前,转头看向时与,脸上同样没有任何表情,语气却很温和:“时与,你知道你刚才求我干这个事儿的时候,我是什么心情吗?”
时与压根没有空闲去琢磨霍秋然的心情,敷衍地猜测:“忐忑?怕干不好、做不到?”
霍秋然没有回答,降下车窗玻璃,又从脚下拿起警灯扣到车顶,启动了警笛声。
警笛一响,霍秋然猛地踩下油门,吉普车呼啸着冲进夜色。
“诶你闯红灯……”时与立刻抓住车门上的扶手,睁大了眼睛。
晚上九点半,市区的大马路上车并不少。
一辆鸣着警笛的墨绿色吉普急速穿梭于这些车辆之间,像是在追捕什么来头不小的通缉犯。有今日南区医院的大型“警察聚集活动”为前车之鉴,大家对孤零零地一辆呼啸而过的警车已经免疫了。
霍秋然使出飙车的技术,在平坦的道路上肆无忌惮地越野。
红灯闯过好几个,轿车、卡车超过无数辆,急转弯、急刹车也应接不暇地接踵而来。
时与没想到,原来在市区的街道上飙车比在越野赛道上还刺激。周围的车辆、栏杆、便道、建筑全都离得太近,令被动地坐在副驾驶上目睹一切景物急速退后的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霍秋然一边超车一边说:“这特么就是我的心情——九曲十八弯的过山车!”
时与想吐。
“小与——”
时与捂嘴干呕了几下。
“——你让我帮你唤醒心理疾病,让我扼杀你的情绪感知——”
霍秋然一个急转弯,时与捂着嘴,“嗷”地吐出一口酸水。
“老夏说你有六年都没有情绪感知,说心理疾病狡黠无形,比很多身体疾病还难治!”
霍秋然一脚将油门踩到底,连超好几辆车。
“可你求我帮你!你求我帮忙我怎么可能拒绝?可是不拒绝你,我特么就得逼自己亲手……亲手把你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把你的灵魂从血肉里给抽出来!”
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也一团浆糊,时与压根没听清楚霍秋然说了什么,只是无声地对自己呐喊:不要吐、不许吐、千万别吐霍队车里……
“我喜欢你啊时与!十七岁喜欢一遍,三十岁又他妈的喜欢一遍!”
这两句话霍秋然是劈着嗓子怒吼出来的,时与听得很清楚,于是抬头去看他。
“你求我办的事儿,相当于让我——”
霍秋然扫了一眼后视镜,一脚将刹车踩到底。
“——亲手杀掉我爱的人!”
安全带突然勒紧,后半句话被淹没在刺耳的刹车和安全气囊“砰”一下弹出的声音里。
吉普车停在路边,警笛仍然有节奏地在城市的万家灯火下长声喧嚣着。
霍秋然像被安全气囊迎面打了一拳,打得有点晕。
几秒钟后,他清醒过来,看向副驾驶的位置——
白色的防护服已经浸透了鲜红的血液。
坐在副驾驶的时与呆若木鸡地目视前方,浑然不觉满脸、满身、满座、满地全都是鲜红的血液。
吉普车里瞬间充满了令人作呕的鲜血的气味。这种气味彻底掩盖了之前弥漫在这辆车里的淡淡的烟草味。
驾驶座的安全气囊是原装的,而副驾驶的安全气囊却被霍秋然用血浆填充的气球给替换了……
用来模拟一场车祸。
用来唤醒时与的心理疾病,用来扼杀时与的情绪感知。
用来亲手杀掉他一次又一次喜欢上的人,他爱过的人。
车里的场景骇人又诡异。
看着从时与发梢上滴落下的血液,霍秋然分不清是难过还是反胃,泪流满面地吐了一方向盘。
他干了许多年刑侦工作,见过无数不忍直视的犯罪现场,却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大的生理反应。他也从来不觉得鬼片恐怖,此时此刻却觉得坐在他身旁、愣愣地目视前方的时医生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原来,鬼不可怕,没有了灵魂的人,才最是可怕。
当你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时,你知道我心里的悲伤吗?你知道你自己心里的悲伤吗?——卡夫卡《失踪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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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夺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