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请求

【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纪伯伦《沙与沫》】

夏酌昏迷不醒。

穿过人群,霍秋然推着担架床往前走,时与则走在夏酌身旁,仍气得发抖。

霍秋然的对讲机里不断扬声播放着队里传来的消息,他偶尔回答几句,说他找到了夏教授,说夏教授的情况不太好,问医院里哪块区域最先排查完毕。

时与什么都听不清楚,头也未抬,一直怔怔地看着夏酌,近乎失神。

“小与,东楼排查完了,咱先把老夏送过去?”霍秋然没等时与回答,已经把担架床往医院东楼那边推。

时与的反应有些延迟,他们推着夏酌跑进东楼大门才说:“确实得先排查这栋。”

“嗯?”

时与说:“ICU里的人应该没有疏散出来。”

ICU,intensive care unit.

重症监护室位于南区医院东楼。

“我来。”回到医院大楼,时与才终于清醒过来,亲自推着担架床往ICU跑,“我把夏酌送过去,那儿设备最齐全。霍队,你去忙吧,谢谢了。”

霍秋然仍紧跟着时与,说:“没事我不忙,刑侦队只是过来配合而已,我的任务就是保护我搭档。”

于是两人没再说话,一起把夏酌送到了重症监护区。

时与在ICU的医生和护士的帮助下为夏酌做了全面体检,包括做心电图、超声心动图和X光胸片,测量血氧、血压,最后还做了南区医院最全指标的血液化验。

在等待这些检测的时候,时与早就看见夏酌的左手小指上仍戴着那枚酒红色的戒指。他摸索到夏酌口袋里的手机,用他熟知的密码解锁,发现夏酌的手机是没有信号的。

电话卡在,但是没有信号。

手机上的wifi链接也是关闭的,难怪夏酌的心率数据传不到时与那里。

信号中断前,时与就已经看出夏酌一整天都有心律不齐的问题,所以一进ICU就马上给夏酌安排最全面的心脏检查,并且亲自给夏酌做了多次听诊。

虽然夏酌昏迷不醒,但时与还是不愿让听诊器凉到夏酌的皮肤,于是每次听诊前都将听诊器放在手心里焐热了才伸到白衬衣的领口里,放到左胸前纹身的位置,认真聆听夏酌的心。

能听出心律不齐。

还有——

第二心音,S2。

……

时与三岁开始学钢琴,十岁通过中央音乐学院业余八级水平考试,虽然在音乐领域还达不到最拔尖的神童级别,但他的听力从小就经过多年的专业训练,对音律的记忆力和掌控力早就远比常人敏锐许多。

太多的经典钢琴曲目自幼就信手拈来,他也熟知所有的音乐节拍……

记忆深处,唯有一种音韵曾令他震撼,震撼又迷醉,乃至灵魂都为之颤抖。

像旷野的雷声,像生命的呐喊。

咚咚,咚咚。

那是他第一次将耳朵抵在一个人的胸膛上,聆听一颗心脏——

很多年前,夏酌揽他入怀,温热的手覆着他的耳鬓,将他的半边脸都压在左胸膛上,给他听他的心跳。

夜深人静,时与烧红了半边脸,一时间根本分不清那到底是谁的心跳,或者到底有几颗心在跳。等他缓过来才意识到那样“咚咚、咚咚、咚咚”或者“扑通、扑通、扑通”的声音竟然这么好听。

朴素却不单调,铿锵有力,持之以恒。

天然去雕饰。

是夏酌的心跳声,是夏酌心跳的声音。

夏酌问他:“你听到我的心跳声了吗?”

他觉得夏酌太犯规,自己太逾矩,赖皮赖脸地不肯起来,贪恋着一枕心跳声,没有回答。

夏酌平静地给他科普道:“心跳的声音,就是心脏瓣膜打开和关闭的声音。”

……

那时候,他们还没上高二。

十六岁的时与只知道心跳的声音就是心脏瓣膜打开和关闭的声音。

现在,二十九岁的时与能很快听出心律不齐。

还有第二心音异常。

夏酌的第二心音异常。

S2的A2减弱通常代表主动脉瓣严重关闭不全。

也就是说,夏酌的心脏瓣膜又一次发生了中度以上的病变。这种情况如果拖延下去会使心脏扩大,进而逐渐影响心功能,缩短寿命,严重的还会在短时间内导致心脏衰竭。

而主动脉瓣的置换……时医生给患者的建议一般都是最为稳妥的开胸换瓣手术。

夏酌的情况也是一样的。

区别只是,夏酌刚刚转为重症,已经戴上了呼吸机。

时与知道,这很有可能意味着,夏酌的生物瓣膜病变恐怕不会逐渐使他的心脏扩大,或者逐渐影响他的心功能,一切都不会逐渐恶化,不会“逐渐”,而是会在重症期间直接导致心衰。

就像夏酌高二那次换瓣,时间紧迫,甚至比上一次更为紧迫。

……

霍秋然见时与隔一段时间就给夏酌听诊,怕影响到时与,于是早已关闭对讲机,坐在楼道里,只用手机和耳机通讯。

等他对现场情况的了解告一段落之后,便透过玻璃窗望向重症监护室里的时医生和夏教授。

时医生背对着窗子,手里拿着听诊器和一个红色的信封,弓着背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手肘撑着膝盖。虽然穿着防护服,背影显得比平日里厚了一圈,看在霍秋然眼里却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易碎感。

是“过刚则易折”的易碎感。

红色的信封轻颤着,远看像个存折,是类似建行、工行的那种正红色。

霍秋然不禁琢磨:老夏是要把一大笔身家、积蓄什么的留给小与么?难怪时医生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过了一会儿,时医生停止了哭泣,凑到病床前,掰开夏酌的手掌,从里面拿出一张浅黄的便签纸。霍秋然看不清楚上面写了什么,胡乱猜想,应该是存折密码。

……

重症监护室隔绝了一切喧嚣,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时与和夏酌。

欣赏了一会儿难以令他移开目光的睡颜,时医生才发现,没戴眼镜的夏教授,难得公费休息,左手居然还一直握着拳头。

帮夏酌舒展开手掌,时与看到适才握拳的手里藏着一团皱了的便签纸。

便签纸上的圆珠笔字迹是他熟悉的潦草随意——

“你还做代写情书的生意吗?这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麻烦代笔,让公司po我微博上。”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就是你打算留给粉丝们的……最后的文案?

时与无奈地看着夏酌那笔赖粑粑字,本来就不美观,这张尤其虚浮无力。

不好意思,宝贝儿,恕我无法接你这一单生意。情书我从来不写给我自己。

宝了个贝儿,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儿,怎么就不想想,你与哥看见是会生气的?

如果你让我承受“死当长相思”的死别,那我就让你尝尝“生当不复归”的生离!

你不是说人跟人的痛苦不能互相比较么?这回我还就偏要跟你比!

时与怒将便签纸团做一团塞进红信封里,又把信封放到了夏酌的枕头底下。

他没有摘下口罩亲吻夏酌,只是在开门离开之前匆匆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眼,从炽热到冰冷,从不舍到断念,不过短短几秒钟的时间。

……

“秋然。”

时与戴着一层N95和一层医用口罩,护目镜上雾蒙蒙的,为布满血丝的眼睛添了一层温润。

霍秋然听得一愣。时与从未这么称呼过他。此时此刻,他宁愿听时与正经喊他“霍队”,或者玩笑喊他“你这霍”,也不愿看到时与如此反常。

“时医生。” 面对一反常态的时与,霍秋然都没好意思再叫他“小与”。

“帮我个忙,答应吗?”时与问。

“什么忙?”

“先答应吧。”时与说,“夏酌都这样儿了,这个忙我只能求你帮。”

两人站在ICU病房外的楼道里僵持了片刻,霍秋然终于松口道:“行吧,答应。”

“真答应了?不反悔?”时与专注地看着霍秋然,“简单的事儿我可不会找你的。”

霍秋然心里莫名一荡,说:“再叫一声‘秋然’,你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反悔,唯一的前提是不能违法。”

“秋然。”时与不仅很爽快地又喊了一声,还很慷慨地给了霍秋然一个隔着防护服的拥抱。

可是他抱着霍秋然说出的话却无法令人心动:“知道不能违法,所以我的计划不是让你开车带我去撞一个活人。”

“你说什么?”霍秋然放开了时与。

“你车技了得,帮我伪造一起车祸吧。”时与简洁明确地阐述道,“车要把我开吐了,车祸要鲜血淋漓。”

“为什么……”

“今天晚上,越快越好。”时与冷静而严肃,“血你找不到的话,我可以去血库拿。”

“这个违法。”霍秋然制止道,“血我能找到,不用你去偷。但是为什么……”

“因为夏酌的主动脉瓣已经严重病变,再这么下去他就快病危了。我必须赶紧准备给他做开胸换瓣手术。”时与抬起双手,说,“可是看见他……我就手抖,我没有办法给他做手术。”

霍秋然攥住时与的双手说:“你们医院的心脏外科又不止你一个医生能……”

时与再次打断道:“夏酌告诉过我,我们科室中或许有人不可信,而我们并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我没办法冒这个险。就算他们可信,水平和速度也全都没有我厉害。夏酌的心肺功能正在下降,心功能、肺功能会互相影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必须保证在开胸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这台手术,没有任何容错率。”

“你给老夏做手术和我给你伪造车祸有什么关系?”

霍秋然终于问出一整句没有被时与打断的话,可是问完他就恍然大悟,根本不需要答案了。

他震惊地看着时与。

时与则一直盯着自己那双戴着手套的手,任由霍秋然像捧一对价值连城的宝物一样捧着。他苦笑一声,似对神父忏悔一般,从容地解释道——

“秋然,人都有弱点。强者的弱点,往往更弱。”

“我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学我最不擅长的东西学到专家级别,遭了这么多罪……我不能关键时刻掉链子栽给自己的弱点,对不对?”

“我学心脏外科没别的目的,就是为了夏酌。为了守护他、陪伴他、留住他。”

“可是我学的这么努力,都给别人做了几千台成功的心脏手术,到头来,夏酌就躺在我面前,我却一丝一毫都抑制不住自己这些该死的情绪。”

“我流泪、我手抖、我腿软,我患得患失、惊慌失措、思维混乱。他的手术我压根就做不了,更何况是这么危险的一台手术。”

“我需要返回‘述情障碍’的状态,彻底失去情绪感知,才能毫不犹豫地在手术台上打开一颗我最不愿意打开的心脏。”

“我的心理疾病都是因一场车祸而起。我相信,再来一场的话,绝对会复发。”

“如果夏酌挺不过去,世上也不会再有时与。可是如果我追着他死,奈河桥头、天堂门口,他大概会揍我一顿,把我打回人间。”

“给我一个活着从悲伤和懦弱中解脱出来的机会吧,秋然,算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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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拒犟心
连载中虞安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