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所需要的是真正的绝望。而真正的绝望跟痛苦、悲伤没有什么关系。它让人心平气和,它让你谦卑,它让你只能返回自己的内心。绝望不是气馁,它只是“命运的归命运,自己的归自己”这样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它是自由。——刘瑜《送你一颗子弹》】
霍秋然给黄序颖安排逃逸路线、车辆、住所,以及排查李云海家附近的所有监控摄像头和对应的录像存储就花去了好几天的时间,又要等李静晗、李云海和李静晗的母亲三个人都有空的时候,他和夏酌才能上门拜访。
夏酌让霍秋然和黄序颖都不要着急,既然选择逃逸就必须万无一失。而且一旦出逃,黄序颖就会顷刻间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那么他背后的两拨人就都会被惊动,并且同时开启追寻模式。
时与是完全不着急的,反正他的任务就是大晚上开车接个人而已,哪天晚上都可以。最近的手术他也都没有安排到一大清早,而且南区医院心脏外科也不止他一个医生。
几个人都很沉得住气,力求把一切安排部署和所有计划都准备得完美无暇才肯行动。
他们的妥善准备足足用去了一个星期的时间。
这个星期里,新冠在A市悄然开始了新的一轮社区传染,源头不明。
疫情初期,A市各地都发生过社区传染,市里的几大医院也有过不堪重负的时候。现如今,人们对此已经略感麻木,大家对新闻上忽然飙升的数字也没有最初的时候那么恐惧了。
只不过是又一批餐馆暂时停业、又一个学校暂时停课、又一座小区的住户足不出户。
一波一波的核酸检测重新启动,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也都乐意配合。
A市虽然爆发过疫情,却也从来没有闹出什么引发热议、点燃舆论的事情。再大的新闻都有别的大城市顶着呢,还轮不上这座城市。
幸好李云海家的小区没有被封,夏酌和霍秋然还是顺利去吃了那顿饭。
黄序颖也在。
席间,李静晗的母亲总是意无意地撮合李静晗和夏酌,遭到李云海的阻止之后,又去撮合李静晗和霍秋然。李静晗不知道夏酌的取向,但她知道霍秋然的,只得无奈又频繁地给霍秋然使眼色,弄得她母亲又很是看好霍秋然,觉得这位**、刑侦队长可比闺女喜欢的公安大学的教授条件好不少。
李云海虽然知道霍秋然和夏酌私下的猫腻,但也很久没见到老婆闺女那么开心,只好随着她们去逗霍秋然,霍秋然也就好脾气地哄着这对什么都不知道的母女闲话家常。
李云海则门外汉一般听夏酌和黄序颖聊学术,挺不理解地发现,这俩人聊的既不是犯罪心理学也不是生物学,而是他听不太懂的宗教学。黄序颖这些日子被软禁着没事做,不是看夏酌的视频就是看夏酌推荐的谭熙的书,两人聊得挺投入。
见两边相谈甚欢,李云海哪边都不太能插上话,只得自斟自饮,又逐渐犯困。
然后黄序颖去上了一趟厕所就再也没有回来。
等李云海反应过来的时候,黄序颖早就已经从厕所窗户爬到了楼下住户的厕所里,又跑下楼梯,跑出小区坐上了时与的车。梯子绳子都是提前为他准备好的,楼下住户也被故意支开,楼内外的摄像头乃至整个小区的摄像头的监控录像都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调整过,逃跑路线也是霍秋然根据摄像头和门卫的位置精心设计好的。
缜密的安排对市刑侦队的队长来说并不难。霍秋然觉得自己真真正正地做了一回鞠正寻的好徒弟。
家宴上,黄序颖不知所踪地跑了,李云海掀翻桌子震怒了。
夏酌和霍秋然面面相觑,表示事不关己,太晚了,我们可能该告辞了。
夏酌和霍秋然临走前,李云海指着他们二人说:“人如果是你们俩放跑的,我奉劝你们今天晚上就把他给我送回来!你们以为我让他住在我自己家里是什么用意?我告诉你们——如果黄序颖死了,后果咱们谁也负担不起!”
夏酌担忧地说:“我们这就去帮您找。”
霍秋然也十分担忧:“我这就把市局和几个分局的人都拎起来,全城搜捕。”
不等夏酌和霍秋然磨磨蹭蹭地穿鞋离开,李云海就已经掏出手机拨通电话,怒吼道:“周锐军!黄序颖从我这儿跑了!是不是你找人把他弄走的?你到底还有没有底线?你这么弄下去,到时候连吴总都保不了你!”
夏酌和霍秋然同时驻足,只听李云海继续咆哮道:“找?找个屁找你!军队又不是警局,你帮我找个屁!你们能进谁家找?啊?”
“我跟你是屁的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只谋蝇头小利,你他妈的玩儿那么大有必要吗?吴总到底知不知道你要干什么?还是吴总让你这么干的?你不跟我说实话,我直接问吴总了!”
“你丫少敷衍我!我闺女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是不是你找人威胁我?”
“不承认是吧?对,我不是好人!但这次我宁可做个好人!”
李云海挂断电话,夏酌和霍秋然才又跟他道了个别。
……
霍秋然装模作样地回市局待命,准备随时调派人手全城搜捕黄序颖。但他知道,李云海压根不可能给他这一纸搜捕令,因为黄序颖的存在就是个不可公之于众的秘密,整个公安系统里也不可能全都是变色龙的人。
漫漫长夜,霍队索性翘着腿在市局的会议室里投影了一部浪漫小清新的爱情电影。
夏酌则轻车熟路地回到了时与的宿舍。
黄序颖也在。
看夏酌进来,黄序颖放下手中的热茶,仍坐在沙发上,笑着说了一声“小夏”。
时与从黄序颖旁边站起来,没什么表情地对夏酌说:“你们聊,我去趟办公室。”
“没关系的,时医生。”黄序颖说,“最近外面疫情不好,你去医院还得里三层外三层地消毒、防护。而且你留下来一起聊聊,也有好处,毕竟你本科是学computational biology的,小夏如果有听不懂的地方,你还可以给他科普一下。”
时与看向夏酌,夏酌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回原位,便换鞋、脱外套,拎了把椅子,坐到黄序颖斜前方,温和地看向面前的人。
夏酌正要伸手过去安抚一下黄序颖,黄序颖却缩回了手,笑说:“小夏,你别跟我演了,我也不跟你演了。之前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电话里形容的到底是谁。”
夏酌不知所以地收回了手。
黄序颖笑瞥了时与一眼。“手好看,眼睛好看……我以前的确自以为拥有这两样优点,但是那天在机场见过这位时医生以后,我就不这么认为了。我是一把年纪的过来人,你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从机场去李云海家那一路上我就已经看明白了。”
“但是你没必要责怪时医生演技不好。”黄序颖朝夏酌笑了笑,竟显出几分慈眉善目。“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时医生,我是不会求助于你的。我冒不了这个险,博弈也是要看筹码的。”
夏酌不禁望向时与,见时与耸肩摊手,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只得再次看向黄序颖,等他继续解释。
黄序颖说:“我上网查过时医生的资料和简历,想着‘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小夏你虽然跟李云海之流为伍,但你身边能有这么多优秀的同龄人随叫随到地围着你转,足以让我说服自己,相信你跟那些阴沟里的人不一样。”
见夏酌垂眸不语,时与也不便置喙。
“我也上网查了谭熙,他确实是哈佛的教授,所以我觉得他这个人有些蹊跷。情报部门最喜欢找这样看起来学识渊博的闲职教授当顾问。”黄序颖问,“他是CIA的,还是FBI的?你了解过吗?”
“您这么问的话,看来您也上网查过我。”夏酌终于接上一句话,却没有正面回答问题。
“嗯,当然,我做了一辈子research,上网查查资料就是家常便饭。”黄序颖说,“与其说你是个很了不起的警察或者新一代的犯罪心理学家,不如说你是个很优秀的谈判员,因为你的演技也很厉害。刚认识那天,我对你的喜欢是认真的。现在嘛,喜不喜欢的已经不重要了。我是个务实的人,不可能的人或事,我不会在上面浪费时间。你和时医生才是一对璧人,我不跟小孩子争抢。”
“承让。”时与终于忍不住插话。
“你们这对璧人的爱巢,应该很安全吧?没有监听设备,对吗?”黄序颖环视四周。
夏酌答道:“非常安全,非常私密。”
“那我可以放心地畅所欲言了。”黄序颖舒了口气,苦笑道,“这个世界真疯狂。”
夏酌点了点头,放松地靠到椅背上,做出已经准备好洗耳恭听的样子。
黄序颖便也仰靠到沙发背上,望了一眼墙角的书柜——他进门后就大概翻看过,都是时与的书,有专业医学书籍,也有小说、摄影集、诗集——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夏酌常来时与的宿舍帮他整理屋子。所以这间“爱巢”不仅整洁,还很温馨,绝不是审讯室,也不是心理咨询室,而是老朋友相聚谈心、老同学各自看书,问“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地方。
疯狂的世界里难寻一片净土。有人说过,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黄序颖决定在这片净土对两个“忘年之交”的年轻人敞开心扉——
“疯狂、颠倒、可笑……”
“我的学生背叛我、出卖我,可这世上啊,不是所有的‘子不教’都是‘父之过’,也不是所有的‘教不严’都是‘师之惰’!他为了他自己的前途,为了能发篇Nature、Science的文章,就急功近利!不管不顾地向FBI举报我!”
“他根本不管这种超前的病毒定向调整技术到底会给整个生物领域和世界公共卫生造成多大的影响!他投稿、申funding里写的broad impact根本就不够broad!他只看得到技术的革新、学术领域的突破……
“急功近利啊!他根本不管一旦有人知道这种技术的存在,我们的人身自由和学术自由到底还有没有保障!”
“我那学生掌握了这项技术,所以我才必须逃跑。幸亏我逃的早,否则我们两个人同时落在一方势力手里的话,那一方势力就会彻底变成monopoly……垄断。对全世界公共卫生安全的垄断!”
“我以为我逃出来了,隐姓埋名藏匿着就安全自由……太天真了。我就是一条鱼,以为调转方向之后,前面就再没有渔网!可我错了。呵,不是渔网,是**。”
“满世界抓捕我的人还没来得及对我做什么呢,号称会帮助我藏匿的人倒是已经开始利用我开发的技术!我再怎么逃,也逃不出这个疯狂的世界!”
“他们为什么会放我去那个研讨会上玩儿?因为他们就是要趁我好不容易出来放松的时候,跑到我的实验室里搜东西!等他们搜完了、偷走了,又不放我回去!”
“这座城市重新爆发的疫情……“
“你们去查吧,看看这次到底是那种变异结构!”
“最开始的新冠或许真的只是自然演变,或许不是从哪个lab流出去的,但是这一次的,还有将来可能会出现的新毒株,就再也说不准了!”
“我的电脑,还有我研究过的、撰写过的所有的资料、实验成果,全都在Y市的研究所里!我当时太怕我那学生被人利用,所以我潜逃之后就一直躲在Y市,一门心思地在李云海提供给我的研究所里埋首实验赶进度,根本就没有防备,螳螂捕蝉,他妈的黄雀在后啊!”
“我年轻的时候,家人和朋友都不能理解什么是‘双性恋’。我最爱、最信任的人都觉得我是变态、神经病、疯子!可我喜欢这个世界上那些美好的人啊!不论男人、女人,只要是美好的人,我都有资格喜欢呐!这到底有什么不对?而且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们不愿意就算了,我可以再找其他人!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只看到我是变态双性恋呢?”
“我研究病毒的定向变异,最终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制造出新的毒株!这个技术只是眼前的苟且!我是为了研究对应的protease inhibitor!说白了就是为了研究‘解毒’的方法才去‘制毒’的!”
“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只看到我在制造新型毒株,却不关心我有能力研究出新型疫苗和特效药呢?!”
“我要研究的‘解毒’方法,是‘定向解毒’啊!这首先需要拥有很多不同的毒株作为样品,然后制作出定向蛋白酶抑制剂,最后使用big data and machine learning,让每一种可能自然变异出的冠状病毒新毒株都提前拥有对应的抑制剂!”
“我学生掌握的技术其实还只停留在最初的制造定向变异病毒阶段,所以我必须去做后面的步骤才能防止前期的成果被滥用!”
“为什么我这么爱这个世界……而全世界的人却都要把我当成通缉犯?!”
黄序颖没有组织语言,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到激动处,会掺杂英文,也会掺杂带有南方口音的家乡话。
一番倾吐过后,他重新睁开眼睛,平静地说:“如果没有遇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我可能不会再坚持下去,更不会做最后这次挣扎……而如果连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也都不care的话,那就随便了。”
年过半百的生物学家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放凉的茶,轻松笑道:“疯狂的世界,就让疯狂的人去毁灭吧。小夏教授,这样毁天灭地、同归于尽的criminal psychology,是不是很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