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刀剔过那抹凝碧,萧珩才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案头碎玉如霜屑散落,一枚玲珑青梅玉簪正卧在掌心。
簪身短寸许,碧色浓淡交叠,似敛尽初春最嫩的新翠,清光流转,仿佛笼着一握新溶的月色。
指腹传来的刺痛让他“嘶”了一声,这才瞧见虎口与食指上几道新鲜的划痕,血珠早已凝住,在灯火下泛着暗红。
“蠢。”他低嗤甩手,目光却黏在玉簪上。
目光似被那玉簪黏住,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起水榭亭角那道清冷倔强的侧影。若这簪子能换得她眉心舒展……萧珩唇角几不可查地向上翘起又狠狠抿住。
不行,得找个由头。
他寻了个巴掌大的锦盒,内里铺着柔软缎子,小心翼翼地将玉簪安置进去。
盒盖合拢前,心头一动,又出去捻下一小簇带着露气的嫩叶,轻轻覆在玉簪旁侧。这才心满意足地合上盖子。
窗外,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鱼肚白。
同一片天光,无声漫过国公府重檐。
谢知微倚在窗边紫檀书案旁。半卷摊开的《玉台新咏》搁在眼前,墨字清晰,她的目光却虚虚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并未读进半分。
案头另一侧,静静躺着《纨绔驯服录》第一章的清稿。
昨日信手写下的话本内容,裹挟着对玄力真假的担忧,此刻扎得她心头莫名烦躁。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虑,像窗缝透进来的凉风,驱不散。
“姑娘,”绿珠捧着新沏的雪顶含翠进来,见她望着窗外怔忡,轻声提醒,“您昨日说今日要亲自去墨韵斋挑新墨的。再不去,只怕好墨都被挑走了。”
谢知微回神。是了,挑墨,也顺便……听听外头的风声。
她起身更衣。镜中人一身雨过天青色云锦褙子,领口袖缘绣疏淡缠枝忍冬,墨发只用一支素银扁簪松松绾着,清贵又不招眼。这便是外人眼中那个刻板无趣的“书呆子”。她对着镜中平静的脸,指尖轻轻点过眉梢,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昨日梅园喧嚣带来的烦躁。
马车辘辘驶出公府角门,穿过几条喧闹主街,转入一条相对清静的巷道,再往前不远便是京城最大的书局“翰墨林”。行至巷子深处,前方恰好是一处宽阔的街角,斜对面挑着一面“清茗居”的茶肆幌子。
车夫正待转弯,忽闻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蹄铁敲击青石板路,带着几分张扬的迅疾。几匹高头骏马旋风般转过街角,当先一人锦衣华服,环佩叮当,端坐马背上的姿态带着惯有的不羁,正是恒王世子萧珩。他身后跟着两名精悍随从。
马蹄声骤停。
萧珩勒住缰绳,骏马前蹄微扬,发出一声嘶鸣。他那双桃花眼状似无意地扫过国公府马车,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早已等候多时的了然。他嘴角一勾,驱马上前两步,堪堪挡在马车前方丈许之地。
“哟!”他扬声,语气是惯常的漫不经心,尾音拖得有些长,“这不是谢家姐姐吗?今日竟在此处相遇,当真是巧得很呐!”
谢知微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纤白的手指微微一紧,攥住了车帘的流苏边缘。
青天白日,闹市街角,纵是偶遇,这般纵马拦路也实在轻佻无礼。她隔着纱帘,只冷淡地应了一声:“世子日安。”声音透过帘子传出,听不出什么情绪。
萧珩浑不在意她的冷淡,反而从怀中慢悠悠掏出那个眼熟的紫檀锦盒,在掌心随意掂了掂,阳光落在他指节分明的手上,映出几道暗红色的细痕。
他目光落在锦盒上,嘴里却说着浑话:“昨儿个在姑姑长公主府上库房闲逛,顺手顺了个小玩意儿。”
他手腕忽地一扬,那锦盒便划过一道小弧线,带着几分轻佻的力道,“啪嗒”一声,稳稳落在谢知微身前车辕的木板上,滚了两下才停住,恰在垂下的车帘之外。他扬着下巴,故意用那种纨绔子弟赏玩物件的腔调:“瞧着倒也新鲜别致,不过小爷我嫌它累赘,搁手里怪硌人的。谢家姐姐若是瞧得上眼,赏你了!”
谢知微盯着近在咫尺的锦盒,心头一股无名火起。这般行径,与施舍路旁乞丐何异?
她强压下被冒犯的愠怒,示意车旁的绿珠拾起。
绿珠依言拿起锦盒,捧入车内。谢知微伸手接过,指尖触及冰凉的紫檀木,方才那点怒气尚未平复,她面无表情地掀开盒盖。
刹那间,车厢里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锦盒内素缎衬底上,一枚通体碧透的青梅玉簪静静躺着,簪头青梅雕琢得纤毫毕现,枝蒂宛然,那清透温润的光泽,在透过车窗洒入的光线下流淌如春日活水。旁边一小枝鲜嫩的青梅叶芽,更衬得玉色生机盎然。
谢知微瞳孔骤然缩紧,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直冲头顶,又猛地倒流回心脏,撞得她心口窒闷。一张清丽的脸庞刹那间褪尽了所有血色,惨白如新雪。指尖寒气沿着经络直往里渗,几乎托不住这轻巧的锦盒。
青梅?
不对!是玉簪?!
怎么可能?!
她明明写的是让他深更半夜,狼狈不堪地去爬树摘那酸涩未熟的青梅啊!那才是她预想中的“笑柄”!
眼前这枚价值不菲的青梅玉簪是什么?!这完全背离了她的“指令”!
巨大的惊骇和一种被无形力量击中的悚然攫住了她,让她呼吸骤然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原本惨白的脸颊,因这猝不及防的强烈情绪冲击和急促的呼吸,迅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不自然的红晕,被午后的阳光一照,格外显眼。
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的目光穿过晃动的车帘缝隙,直直射向马背上的萧珩,眼中交织着惊涛骇浪般的困惑与探究。
车帘外,萧珩将谢知微这一瞬间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那惊愕,那失神,尤其是那骤然飞上双颊的,如同胭脂晕染开的薄红!
一股滚烫的狂喜毫无预兆地在胸腔里炸开,瞬间燃遍四肢百骸,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作大笑!他费尽全身力气才死死压住疯狂想要上扬的嘴角,只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擂鼓般狂跳不止,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她脸红了!她看到了!她懂了!她定是欢喜的!
这念头如同蜜糖裹挟着火焰,烧得他浑身发烫。他猛地别过脸去,动作有些僵硬地拨弄着手中的马缰,语气刻意带上更多的不耐烦,仿佛急于摆脱什么:“啧,不过是个小玩意儿罢了!谢家姐姐若喜欢便留着把玩,不喜欢随手扔了也成!小爷我还有正经事,先行一步!”
他像是被那“羞涩”的目光烫到,更怕自己控制不住泄露心底狂澜,话音未落便急急勒转马头,调头欲走。
骏马原地踏了两步,萧珩忽又像想起什么,回眸瞥了一眼那微微晃动的车帘,语速极快地补了一句,依旧是那副调侃腔调:“对了,后日姑姑寿辰宴,帖子早该送到府上了吧?姐姐可别只顾着啃书本,忘了时辰,让姑姑久等!”
言罢,不等回应,马鞭虚虚一扬,带着两名随从,马蹄得得,转眼便消失在街角尽头。
直到彻底转出这条街巷,确定身后再无那辆马车的踪迹,萧珩紧绷的肩背才骤然松弛下来。
脸上强装的漫不经心瞬间瓦解,灿烂无比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咧开,露出一口白牙,几乎要咧到耳根。他猛地一夹马腹,胯下骏马会意,撒开四蹄轻快地小跑起来。
风掠过耳畔,吹不散他眉梢眼角的飞扬神采,他甚至忍不住,低低哼起了一段荒腔走板的市井小调。
成了!他心花怒放地想,就知道这独一无二的心意准能送到她心坎里!什么爬树摘青梅,蠢笨!
谢知微端坐案前,将那枚青梅玉簪置于掌心,细细端详。
窗外日光移动,簪身流转的光泽温润柔和,毫无半分戾气。雕工之精湛,选料之考究,绝非寻常。尤其那“果蒂”处天然的纹理,分明是依料而琢,独具匠心。
她心头的惊涛稍平,然而,取而代之的却是更深沉的疑虑与一股被轻慢的愠怒。
能力果然是真的。
只是……缘何出了偏差呢?竟以这价值连城的玉簪,取代了那枚意在令其出乖露丑的青涩酸果?
必定是落笔成真后,纵了他擅自取巧又自作聪明!
既然如此……
她脑海中清晰地掠过梅园一幕:那被信手拂乱的果盘,那句对诗词规矩的嗤笑:“规矩得紧,倒失了鲜活气儿”。
还有那张写满了狷狂的脸。
“诗词?规矩?”她唇边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暖意的弧度,“你不是最是憎厌鄙薄这等酸儒勾当么?不是最向往自在鲜活么?”
“好……”她轻声自语,眸底幽光一闪,“后日公主寿宴,众目睽睽之下……我要你,当众向那位最是矫揉造作、最爱吟风弄月的李婉儿,吟诵一首情诗剖白心迹!”
想象着萧珩在那等衣香鬓影、文采风流的华宴之上,被逼着向平素亦未必入眼的李婉儿,念诵那等酸腐不堪的情诗……他那张惯常含笑的脸,会如何扭曲?将是何等的窘迫难堪、恨不得遁地而逃?
此等景象,远较爬树跌跤精彩百倍!更能狠狠回敬他今日这“莫名”玉簪,以及诗会搅乱的前仇!
既能再次验证这诡异的能力是否奏效,又能狠狠出一口恶气!
快意如同幽幽的火焰,瞬间燎原。
她不再踟蹰,伸手铺开一方雪浪笺。纤纤素指拈起一管紫毫笔,饱蘸了浓酽的徽墨。唇边那抹无温的弧度加深,眸光专注而沉静,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深幽审视。
笔尖悬在纸笺之上,墨珠凝聚欲滴,随即落笔写下第二折:
“诗曰:
华灯初上宴方酣,
玉盏琼浆斗十千。
醉眼迷离窥粉黛,
痴心错付惹人嫌。”
“……话表这卫世子,自得了那青梅定情的妙法,只道佳人芳心已许,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恰逢京城贵人华诞,广邀京中贵胄名流。宴开琼林,珍馐罗列,丝竹盈耳,说不尽的富贵风流,道不完的旖旎风光。席间觥筹交错,世子饮得几分薄醺,只觉心头火热,看那席间珠围翠绕的贵女们,竟无一人能及心上人半分颜色。正自魂牵梦萦之际,忽见一佳人,袅娜行来,正是那位素有才名、尤擅吟哦的……”
笔走至此,谢知微笔锋微顿。
墨汁在笔尖凝聚,悬在即将点出那关键名字的上方,洇开一小团模糊的阴影。
她眼前仿佛已浮现出萧珩在满座惊愕目光中,对着李婉儿那张写满错愕与得意交织的脸,念出酸腐情诗的滑稽场面。
那画面让她心中的快意灼烧得几近沸腾。
她唇边笑意愈深,笔尖不再迟滞,稳稳点落,清晰点染而出:
“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