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微指尖轻捻新到的《京华轶闻》。
报上墨字刺目惊心:御史张大人独子昨日于京郊纵马踏春时,失蹄坠马,扭伤脚踝,需静养数月。更令她心惊的是,事发地点与马匹受惊缘由,与她数日前在《牡丹劫》中描绘的惊马桥段,足有**分吻合!
她心头猛地一沉,指尖微颤。案头博山炉里袅袅的沉水香,那原本暖润的木意,此刻嗅来竟透着若有似无的浊气,沉沉地坠入肺腑。
先是,《月下私盟记》里信笔描绘的一方绣着并蒂莲的素帕,竟成了现实私奔案的关键物证;接着,《玉楼春》里随手写的“拆解假千金玉连环”桥段,竟在宝和赌坊上演:几个斗气的富家子弟,真把一对价值连城的羊脂玉连环当众拆开论输赢!
这荒唐一幕不仅引得满城哗然,更让苦主家寻到了她署名玉微先生的话本,闹得书局掌柜焦头烂额,她的话本也因此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一回是巧,二回是奇,这第三次……
笔下的一点戏谑,竟一次次在现实中放大,酿成她从未料想的风波与祸事!
一股巨大的不安攫住了她:莫非,她竟真如坊间传闻般有了落笔成谶的玄力?
“小姐,时辰不早,该动身往梅园诗会了。”丫鬟绿珠的轻唤将她从惊悸中拉回。
谢知微定了定神,指尖在报上一点。也罢,出门去透透气,或能理清这团乱麻。
彼时天光晴好,她起身登车而去。
车马辘辘,驶向城外梅园。
及至入园,但见虬枝盘空,唯余几点残红缀绿。谢知微于临水亭角安然落座。周遭隐隐浮动着“玉微先生”的私语。
她方捧起新沏的碧螺春盏,一个含了刻薄笑意的声音便自身旁飘来:“咦,这不是谢家姐姐么?今日倒也肯舍了那满架诗书,下凡到这梅园里沾染些红尘气息?”
吏部侍郎府上的李婉儿小姐,袅袅行至跟前,身后跟着几位素日交好的闺阁。她与谢知微素有才名相争之隙,此刻笑靥如花,眼底却暗藏锋芒。
“李妹妹。”谢知微颔首,神色清淡。
“姐姐才情高绝,妹妹仰慕得紧。”李婉儿笑意盈盈,话锋一转,语带挑衅,“今日诗会,不若以‘梅’为题,限七言绝句,押‘寒’韵,需嵌‘玉骨’二字,且用‘林逋’典故如何?妹妹献丑先行。”
谢知微闻言,指尖在温热的盏沿轻轻一叩,眸光清冷地掠向李婉儿精心修饰的眉眼,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了然。此等严苛的规矩,分明是蓄谋已久,要令她当众出丑。她未置一词,只以目光静待下文。
李婉儿显然早有准备,略一沉吟,在面前素笺上挥毫落笔:
“玉骨冰肌自耐寒,
孤山鹤子共清欢。
尘嚣扰扰何须顾,
泉石林间心自安。”
诗成,周围响起几声附和。在座明眼人都看得出,此诗明咏梅,实则讽刺谢知微假作清高、不通人情世故、只知死读书。末句“泉石林间心自安”,更是矛头直指。
李婉儿将诗笺推向谢知微,笑容得意:“姐姐,该你了。妹妹还有个不情之请,姐姐才思敏捷想必不难。便请姐姐以我这诗的尾字‘安’字,作为你诗的首字,如何?”
这要求着实刁钻刻薄,既要限韵嵌典,又要顶针续尾。四座空气霎时凝窒,众人目光齐集于谢知微一身。
谢知微心头冷笑一声。眸光清亮掠过李婉儿算计的面孔,竟不多言,径自拈毫蘸墨。兔起鹘落,几无滞碍,一首诗已跃然纸上:
“安得玉骨对清寒,
岂随流俗逐时欢。
林郎若解孤山意,
何必梅妻鹤子盘!”
笔落,满座寂然。
此诗非但圆满嵌典依韵,更以“安”字发端,字字回锋。末句“何必梅妻鹤子盘”更是辛辣回击:你既自诩清雅隐逸之士,又何必在这争名逐利之所流连不去,对我百般寻衅?分明是假清高,真计较!
李婉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褪尽,煞白一片。
就在这尴尬僵冷之际,一道张扬笑声突兀响起:“嗬!好生热闹!本世子没来迟吧?”
谢知微刚放下笔,眉宇微蹙抬眼望向来人。
恒王世子萧珩大步流星踏入梅亭。谢知微清冷的侧影骤然撞入他眼帘,他身形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扶住梅枝才站稳,手中“咔嚓”捏碎了一段新折的花枝。
萧珩强作镇定,他早在一旁窥视半晌,扫过全场凝固的空气和李婉儿煞白的脸,直觉若任这局面继续僵持下去,恐损她清名。
他目光倏然滑向主位长案,唇边那抹惯常的玩世不恭笑意倏地加深,带着几分刻意的浮夸。
信手一抄,盘中一枚溜圆饱满的金柑便落于指尖。他掂了掂,对着那排布得如同仪仗队般的果盘,嗤然出声:“啧,瞧瞧,排兵布阵似的,端方守拙得紧!这果子生生被拘成了提线木偶,何来半点山野鲜活气?”
他尾音上扬,眼风轻佻地扫过众人,“诗会嘛,图的不就是个快意随心?这般规矩,岂不闷煞人也!”
话音未落,手臂一扬,金柑划出弧线,不偏不倚落入角落一个闲置的青瓷钵盂。
“妙!”萧珩抚掌而笑,“彩头在此!不拘何人,能再投中者,本世子腰间这枚玉扇坠,便归他了!”
这率性恣肆之举,如一勺沸油入水,惊愕与讪笑腾然而起。
众人目光扫过他腰间玉佩的刹那,几道喊出“我来!”的呼声便已炸响,好事者争先恐后扑向散落的金柑与青瓷钵盂。
顷刻间,雅集清韵荡然无存,代之以欢呼喝彩、笑闹争胜的喧嚣。方才那剑拔弩张的诗文较量,被冲得支离破碎。
谢知微眉头紧锁。被骤然打断反击的郁怒本未消散,萧珩这番轻佻作派搅乱雅事之举,更是如火上浇油,骤然点燃了她眸底压抑的怒火。
萧珩正得意自己为她解围,目光下意识越过喧嚣混乱的人群去寻她,甫一触及那道视线,他嘴角那点惯常的玩味笑意登时僵在唇畔,血色“唰”地一下直冲面颊耳根,整张脸火烧火燎,竟比被人当众掴了一掌还要难堪万分。
几乎是同时,主位上的李婉儿再也按捺不住,连场面话也省了,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去。她惨白的面容已被一层强压的薄怒染红,身影在月洞门处一闪而没。
眼见此景,谢知微心头最后一丝忍耐也荡然无存。她霍然起身,拂袖便去。
锦幄香车辘辘碾过青石御道,车窗将市井的喧嚣尽数隔绝。
残阳余晖筛过窗棂,在车厢内投下斑驳光影。
车厢木壁透着冰凉,却丝毫未能浇熄心口的灼热。那股无形的诡异之力,如同越收越紧的丝线,勒得她喉头发哽,几欲窒息。这种被未知力量牵引,身不由己的桎梏感,几乎要将她碾碎。
车窗外街景飞逝,萧珩那张混杂着得意与窘迫的面孔却灼然浮现心头。忆起梅园他那番轻狂做派,不仅生生搅了满座清雅,更令她无端沦为那场荒唐闹剧的见证,纵然片刻抽身,终究平添几分难堪。念及此,一股恼意混杂着厌烦,登时在胸臆间翻涌!
这该死的浪荡子!他以为那番轻狂做派是什么?是施舍吗?!竟让她凭白承了这般腌臜的“情”!这念头如滚油泼进心火,灼得她五内俱焚!
与其被这莫名的焦躁和这纨绔的轻慢反复折磨,不如就用他做试金石!
这京城头一号浪荡子,行事张扬,不知收敛。若他真栽在自己笔下的故事里,摔个灰头土脸,成为满城笑柄,岂不是最能验证这诡异能力的深浅?
况且,拿这个最张扬、最引人注目的靶子开刀,效果也必定最显著。至于他今日这番恼人举动,正好一并清算。
念头一起,一个绝佳的故事瞬间在她脑中成型:一个眼高于顶的浪荡子,为了博取心仪女子欢心,竟要在星斗初悬、夜露凝结的深夜,笨拙地爬上高树,只为摘下几颗沾满晨露的青梅,偷偷放在那位女子的妆台之上……
想象着金尊玉贵的世子爷,为几颗青梅狼狈攀爬,甚至可能失足跌落草丛泥泞之中……什么京都头号纨绔?分明是头号笑柄!
想到此,她眉梢眼底那点恼意倏忽散去,唇角不禁向上弯了弯,噙着一丝近乎狡黠的兴味。
回府后,谢知微未用晚膳,径直来到书房。铺开雪浪笺,提笔蘸墨,落下书名:《纨绔驯服录》。
开篇题记略作思索,而后毫不犹豫写下:
“凡尘俗物多纨绔,
怎奈痴心向莲台。
金簪委地酬一笑,
甘折傲骨叩玉阶。”
“……楔子:京城多纨绔,尤以这卫世子为甚!眠花宿柳、轻狂任性、横行无忌,堪称顽劣之尤!……”
然后便是首折正文,她运笔如飞一气呵成。写至末句,谢知微眸底快意更浓,轻吹一口气,拂干了笺上新墨。
“绿珠。”她唤来心腹丫鬟,声音低沉,“依例,送去书局宋掌柜手中。”
更深漏尽。国公府后角门悄然开阖。
不过片刻,那墨香犹存的新稿,已卧于恒王府书房紫檀大案之上。
萧珩正心神不宁地在房中踱步,手中捧着一纸誊抄的诗稿,口中喃喃不已:“安得玉骨对清寒……何必梅妻鹤子盘……”
他眉峰攒了又舒,脸上交织着困惑与沉迷,“好诗是好诗,白日那桩蠢事,肯定更惹恼那人了。唉!”
一个心腹垂首侍立一旁许久。萧珩斜睨他一眼,而后烦躁地将那诗稿一丢:“我当然知道谢家姐姐是玉微先生,让你打听的谢家姐姐喜好呢?尽说些不着边际的!”
那心腹这才敢上前一步,双手将那几页新到的稿纸奉上:“世子息怒。这是方才从书局眼线里重金购得,应是那位才女新作。”
“哦?”萧珩狐疑接过,初时漫不经心一扫,“便只递出这个?”
《纨绔驯服录》五个大字刺入眼帘。
萧珩目光扫过开篇,见那话本主角竟冠以“卫世子”之名,眉峰骤然紧蹙。而后紧跟着的那些“眠花宿柳”、“顽劣之首”的评语,字字如针,扎得他脸上发烫。
他胸口起伏,呼气粗喘,接着再往下读。“……卫世子心悦美人久矣,今获高人指点……”这行字如惊雷炸响心湖!世子之谓,现如今这煌煌帝京,舍他其谁?!
“砰!”
他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指节攥得稿纸嘶啦作响。白天她拂袖而去,转眼竟将他心底那点不可言说的隐秘心思,如此**裸地摊晒于纸上?
可他从未对旁人说过他对她的心意,他自认为藏得够好!她又如何得知?又为何写进话本中呢?究竟何意呢?
一股被窥破的羞愤业火直贯天灵,震得七窍内生烟。
他手忙脚乱地重新展开稿纸,再次细细阅读,直至视线死死钉在结尾那句:“……爬上后山最高的树,摘几颗带着晨露的青梅,悄悄放到那佳人妆台上……”这几个字仿佛带着温度,烫得他呼吸一窒。
等等!萧珩攥稿的手指猛地收紧。狂喜未及散开,一个念头骤然刺入:以她那般清冷如天上月的性子,若真厌他入骨,何不直接写他暴毙?何必费心写他献殷勤?
目光重新聚焦在“献青梅”三字上。京中关于玉微先生“落笔成谶”的传闻猛然闪过脑海!他眼底瞬间燃起光亮:若传闻是真,她写下“卫世子要做这件事”,岂非意味着此事必成?!
“哈!”一声短促的笑逸出喉咙,萧珩眼中光芒大盛!所有线索瞬间串联:她定是不知从何处知晓了他的暗恋心思,故而白日莽撞惹恼了她后,她不便明言,便以此书为媒,在预言中为他指路!
这“献青梅”……就是她给的暗号,是独属于他的机会!
“对!定是如此!”他激动得指尖都在颤。她那般云中鹤般的人物,怎会真在意几颗酸涩果子?
这写的分明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两小无猜的意境!
她心中……竟对他也存了这份意思?!
巨大的狂喜如浪潮席卷,彻底将他淹没。
“轻贱俗物!焉配得上冰壶秋月!”
他骤然转身扑向身后百宝格,急从深处翻出一块玉胚,其形如卵,翠色凝碧,光晕流转,温润如握一泓春水。
“就是它!”萧珩眼中再无一丝轻佻,唯余偏执专注锁定那抹碧色。
他扑至案前,再不看那书稿一眼,一把抓起雕玉刻刀。指腹紧扣刀柄,眸中戏谑一扫而空,那股近乎偏执的专注,死死锁住掌中那抹清透欲滴的碧色。
“她想要的,我要做得更好!更要独一无二!”
手腕一沉,锋利的刀尖毫不犹豫地切向那块温润的青玉:他要亲手雕一枚世间无双的青梅玉簪!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谢府绣阁轩窗半开。
谢知微凭栏静立,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窗棂上划过,目光投向庭院深处摇曳的竹影,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长街另一端,恒王府书斋,烛火通明。
萧珩凝神屏息,掌中刻刀稳稳游走于一块青碧玉料之上。每一弧落下,皆极尽专注。玉屑纷纷扬扬,沾湿了袍袖,额间渗出细密汗珠也浑然不觉。
刀锋在莹润的玉质上划过,勾勒出梅苞初绽的娇嫩轮廓。
极致专注之下,刀尖倏地滑偏,在左手拇指腹划开一道细痕,血珠无声混入玉屑。他眼睫未颤,心神全然系于刀锋下的玉簪雏形,手腕力道分毫未改,稳如磐石。
更深露重,两处天地之间,唯剩断续玉屑轻落之音,与风拂竹梢的幽咽,交织在这沉沉夜色里。
此刻,惊雷般的决断同时在两人胸膛炸响:
“结果如何,必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