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女?!”
紫檀卷云纹大案后,萧珩捏着墨迹尚新的稿纸,剑眉紧锁,指节因着力微微泛白。心腹垂手屏息侍立。
李氏女莫不是在说李婉儿?
向李婉儿吟诵情诗?这算哪门子“风月雅趣”?那女子与他何干?
萧珩心头先是一阵错愕茫然。然而电光火石间,他目光扫过稿纸上“吟哦”、“情诗”等字眼,又忆及梅园水榭那清冷淡漠的身影,骤然灵台清明!
“哈!”一声短促的笑声从他喉间逸出,紧锁的眉头倏然舒展,眼中惊愕尽去,唯余一片炽亮灼人的了然与被深深取悦的亢奋。他指腹重重碾过“李氏女”三字,唇边勾起近乎狂狷的弧度。
“原来如此!”他豁然起身,锦袍袖摆带起一阵风,“好个李氏女!面上刁难,实则是要考校我这片真心与急智!看我肯不肯为你屈尊降贵,去碰那酸掉牙的劳什子诗词?”
上回是青梅,他献上了举世无双的玉簪,她那时的神态分明透着欣喜。这回是诗?他眼中光芒大炽,如觅得稀世珍宝的解谜人。
他愈想愈是通透:既要写诗,却又不能真对着那李婉儿。以知微那般清贵自持的秉性,岂能容我当众向他人剖白?
这分明是要我当众只向她一人吐露心迹!且不能直白,需得藏着掖着,只教她能懂的“心意”!对,正是此理!
“既要诗,小爷我便作!”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砚台一跳,眼中玩味与傲然交织:“权当为姑姑贺寿,天经地义!至于那点别样的心思……哼,小爷我自有乾坤手段,教你听得真真切切!”
恒王府的书斋,顷刻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几位被急召而来的幕僚先生,甫一入内,便觉一股异样凝重的气息迫人。
世子爷背门而立,立于巨大的紫檀条案前,肩背紧绷如铁。烛火摇曳,映得他侧脸线条分明,竟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
为首老成持重的周先生心头一凛,与同僚交换了个紧张的眼色。世子爷虽素日不羁,却鲜少如此凝肃。
莫非朝堂有变?政敌发难?边关告急?
他屏息敛气,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世子爷,可是有要紧?”
萧珩倏然转身,目光如炬,扫过几位正襟危坐,面色凝重的幕僚,沉声道:“不错!事态紧急,关乎……关乎本世子终生大事!都听好了!”
周先生额角已渗出细汗。
他深吸一气,字字顿挫,“速速教我作一首贺寿诗!要华丽、要应景、要……含着点……嗯……婉转情思!还不能显得俗气!要快!要好!立时!马上!”
话音落,书房内一片死寂。
周先生脸上的凝重瞬间僵住,化为一片茫然。孙先生刚端起茶盏的手顿在半空。最年轻的赵先生张着嘴,下巴几乎掉到地上。
“婉……婉转情思?”孙先生终于找回声音,干涩如砂砾磨过。
“为长公主殿下贺寿的诗……藏婉转情思?”赵先生的脸皱成了苦瓜,如同咽下了一斤黄连。
萧珩剑眉一挑,不耐挥手:“问恁多作甚!教便是!小爷自有大用!”他略一顿,复又道,“最好……嗯……能不着痕迹地点些梅香、玉质、书卷气之类的雅致物事,既要应景,又不可刻意。明白?”
三位幕僚面面相觑。
于是,恒王府的灯火又亮了一宿。灯油添了又添。窗外夜色浓沉。
烛光下,萧珩双眉紧蹙,对着铺展的雪浪笺,抓耳挠腮。笔尖悬停,落下,又烦躁涂抹。字迹歪斜,犹如蟹爬。
周先生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世子,‘福如东海’四字,平仄当为仄平平仄……您这‘东海’二字……”
“这劳什子平仄比驯那西域烈马还费神十倍!”萧珩猛地掷笔,墨点溅上昂贵的云锦袍袖亦浑不在意,面庞写满焦躁。
孙先生忙劝慰:“世子天资……呃……勤勉胜人!勤能补拙!这‘寿比南山不老松’意境上佳,只这‘不老松’三字稍嫌直白,莫若……”
废稿如雪,顷刻塞满硕大纸篓。
直至东方既白,书房内的争执与抓狂方渐渐平息。
烛火将烬,萧珩眼下带着淡淡墨色,然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有烈焰在瞳中跳跃。他捻着一张终于不再涂抹的诗笺,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反复低吟,唇边是胜券在握的笑意。
成了!
长公主府邸,寿宴正酣。
华灯璀璨,宾客如云,丝竹盈耳,一派皇家盛景。
谢知微坐在女宾,一身天水碧云锦宫装,领口袖缘以银线绣着疏落的缠枝莲纹,墨发绾成简洁的飞仙髻,斜插一支点翠嵌珠步摇,清雅端方。
她面上沉静若水,目光偶扫席间正与人谈笑风生的萧珩,唇边噙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凉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柔滑的缎面,只待那场预料之中的“好戏”开场。
萧珩状似与几位宗室子弟推杯换盏,姿态闲散风流,眼角的余光却牢牢系于谢知微身上。他面上笑意盈然,心底却似揣了只乱窜的野兔,既盼着她待会儿的神情,又隐有几分忐忑。
酒过三巡,长公主殿下雍容含笑,凤眼掠过满座宾朋,兴致方浓:“今日诸位高朋满座,为本宫添寿,实乃幸事。良辰佳景,岂可无诗助兴?不拘是何题目,不拘是何体例,哪位才俊愿即兴高咏,为这场寿筵再添雅致?”
殿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几位素有诗名的公子谦让一番,便有人起身吟哦应景,词藻华赡,颂扬得宜,引得座中称许。
气氛正酣时,萧珩忽尔放下酒盏,整了整衣袖,从容不迫地站起身。他身形挺拔,锦袍玉带,于璀璨烛火下愈发显得容止斐然。
谢知微心头一紧。来了!
他朗声笑道:“诸位珠玉在前,本世子本不敢献丑。然姑姑华诞,普天同庆,亦愿斗胆献诗一首,聊表寸心,更……托诗言志。”最后四字,他尾音微扬,目光似不经意扫过谢知微,捕捉到她瞬间蹙起的眉尖。
殿内安静下来,带着好奇与期待。
萧珩清了清喉,声音清越,字字清晰:
“梅魄暗香知春意,冰心独守岁寒天。
芝兰秀质映月微,清影婆娑绕砌前。
松筠劲节承新露,鹤唳云间伴寿筵。
愿借东风匀玉色,阶前初试碧琅玕。”
诗毕,满堂先是一寂。
旋即,赞颂之声如潮水般涌起。
“好!辞章华美,气象万千!”
“松筠芝兰,清雅高洁,正合殿下风骨!”
“世子文采斐然,贺寿佳构!”
宾客们只道此诗颂扬长公主福寿德行,应景至极。
谢知微初听那诗,只道词句华彩,贺寿得体,确然周至。然则,当细品“梅魄暗香”、“冰心玉壶”这些字眼,她心头便是一紧:这正是她在诗会上回击李婉儿时所引的典!
“知春意”,“映月微”更是直白,她的闺名“知微”二字竟如此露骨又隐晦地被嵌入诗中!更遑论“冰心独守”、“芝兰秀质”的描摹,分明暗指于她!
轰然。
一股热流猛地涌上面颊,谢知微只觉脸上如火灼过,瞬间褪尽血色,又顷刻涌上烫人的赤霞。
她猛地攥紧了袖中的锦帕,指节用力至发白。巨大的惊愕与难以置信过后,无边羞愤瞬间席卷而来!
他……他竟敢!竟敢在长公主寿宴上,当着满朝贵胄之面,借贺寿之名,行此轻浮孟浪之举!
他非但未按其谋划出乖露丑,反而……反而如此张扬地以此等手段!
“咦?”
一声极轻的疑惑,来自对面的李婉儿。她似乎也品出了诗中深意,她看着谢知微骤然失血又瞬间涨红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恍然与玩味。
上首,长公主殿下脸上的赞赏笑意渐渐敛去,凤眸微眯,细细咀嚼着那两句:“‘梅魄暗香知春意’……‘芝兰秀质映月微’……” 她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在萧珩和角落里的谢知微之间缓缓逡巡。
最终,她以团扇半掩朱唇,发出一声极轻却意蕴深长的低笑,转向身侧一位亲厚的郡王妃低语道:“本宫这场寿宴,倒意外牵出一段雅趣?这猢狲儿……这首贺寿诗,竟别具心肠了?”
郡王妃循着长公主目光望去,听得“别具心肠”四字,再看谢知微此刻神色,立时心照,亦以帕掩口,轻声而笑。
这低语与浅笑虽轻,动作却足够引人瞩目。尤其长公主那饱含深意的“别具心肠”,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在席间漾开无声的涟漪。
“咦?长公主方才目注的……可是国公千金?”
“‘知春意’、‘映月微’……这嵌的……”
“尔等忘了?前两日恒王世子不是刚送了谢姑娘一枚价值万金的青梅玉簪么?听闻正是应了那话本里的关节……”
“玉微先生的话本……”
每一句细碎的议论都像鞭子,狠狠抽在谢知微摇摇欲坠的心上。
完了!彻底完了!
她苦心孤诣多年,竭力维系的“刻板书痴”声名,她最为珍视的清誉与韬晦,就在这一刹,被萧珩这蠢才这首别具心肠的诗与长公主那洞察分毫的一瞥,彻底粉碎!
蜚语流言如同浊浪,不日 “恒王世子痴慕国公府,托诗寄情”的荒唐传闻定要传遍京城!
这轻浮纨绔!
他非但避过了她的惩戒,更反将她拖入这浑水之中,令她颜面尽失!
她再也无法安坐,霍然起身,朝着长公主方向深深一福:“殿下,臣女微觉神倦,乞先告退。”声音竭力平缓,仍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音。
长公主含笑颔首,目光玩味:“准,好生将息。”
谢知微几乎是仓皇离席,逃也似地避开了那一片令人窒息的锦绣繁华。
归府车辇内,锦帷低垂,车厢内寂静无声。
绿珠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家姑娘如纸的面色与紧抿的唇,不敢出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在此刻听来分外刺耳。
谢知微背脊绷得笔直,倚靠在软垫上,指尖深陷掌心,才勉强抑住身体的震颤。
脑中翻腾的,是萧珩吟诗时那副看似从容,眼底却藏不住得色的面孔;是长公主凤眸中洞悉一切的促狭笑意;是满堂勋贵那探究揣测,甚至带着暧昧的视线;是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钻进耳中,挥之不去的嘤嗡私语……
“萧珩!”她齿缝间迸出这个名字,带着浓浓恨意。胆敢曲解话本,陷我至此!好,好得很!你既执意要玩这局,我便奉陪到底!
这一回,她要写一个他绝无曲解余地、绝无取巧可能、也绝无从容身退的话本!
必须直击要害!将他那引以为傲的家世、不可一世的骄矜,彻底踩进泥里!
心念电转间,一个带着极致羞辱的念头疯狂滋生。
回到国公府,谢知微一言不发,屏退所有侍婢,径直闯入书斋。
她甚至无暇换下那身华贵的宫装,天水碧的云锦在跳跃的烛火下泛着幽冷的光。
她猛地拂开案上文牍,铺开素白宣纸。纤白的手指因极致的怒意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稳笔。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提起那管紫毫,饱蘸浓墨。
墨汁在笔尖凝聚,饱满蕴章。
谢知微眸中怒火升腾,唇边却勾起一丝冷笑。
笔尖悬停一瞬,随即带着毁天灭地的决绝,重重落下!
墨迹淋漓,第三折带着杀伐之气透纸而出:
“诗曰:
膝下黄金化尘烟,
长街稽首贩夫前。
千金买得屠龙技,
却道从师不费钱!”
“……纨绔子为表洗心革面之赤诚,于闹市通衢,伏地稽首于豆腐店前,恭请授以点豆腐之秘!……”
恒王府内,暖阁生春。
萧珩斜倚在铺着玄狐皮的软榻上,指尖把玩着一枚羊脂白玉佩,唇角噙着一抹难以消散的,意气风发的笑意。心腹垂手立于侧,低声回禀:“……谢才女归府后,容色甚是不豫,径直入了书斋,闭户不出,水米未进。”
“呵……”萧珩低笑一声,玉牌在掌心轻抛,眼中光芒愈盛,“她那等薄面皮,今日被姑姑那么一瞧,又被满堂目光灼着……想必是又羞又恼!恨怒攻心,恨怒攻心罢!”他语调轻快,如在说一件极可乐之事。
“还有,”心腹续道,“谢才女的新章稿,已通过书斋买通的那人递出,刚送入府中。”他奉上一叠折叠齐整的宣纸。
萧珩闻言,笑意更深,慵散之态一扫而空,霍然坐直,几乎是劈手夺过那叠纸。
展阅,目光如电扫过其上墨字。
他面上的笑容非但未敛,反而如同添了薪的烈火,骤然爆发出更炽盛,更激越的光彩!
“跪拜大礼?”他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没有丝毫畏惧或恼怒,只有一种棋逢对手般的亢奋和跃跃欲试,“好!好得很!谢大小姐,你果然没让小爷失望!这等谜题,解起来才有意思!”
他将那页稿纸捏在指尖,对着摇曳的烛火看了又看,仿佛那不是催命的符咒,而是红颜所递的战书。
“尽管出招!”他朗声大笑,声振屋瓦,豪气与期待沛然四溢,将玉佩稳稳按在掌心,“你写什么,小爷我都接着!看我怎么把你写的这些刁钻谜题,悉数化作你我之间独一份的鸿雁情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