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燕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张稚昂无法回头,只感到一股违和的恐惧。
之前无论循环多少次,杜燕霞都给人印象是个十分普通的中年妇女,哪怕身材高壮,也不曾流露出任何攻击性。
吵到动手的几次,也是张稚昂故意找茬,说她做的东西狗都不吃,这才惹怒对方。
可此刻的杜燕霞简直像换了个人,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凝重压抑的气息,让张稚昂感到呼吸困难。
“再走近些看看呢?”
杜燕霞话音一落,张稚昂只能再次任由那股受人操控的无力感攀上四肢,像个新做成的提线木偶,歪歪扭扭被摆弄到厨房中央。
手边是灶台,眼前一台冰柜,再就是整面墙的锅碗瓢盆和收纳架,多站一个人连转身都费劲,的确没有什么女孩。
不知是否因为灶台关了火,厨房温度降了下来,张稚昂感到体温正在飞速流失,同时全身都好像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牢牢禁锢,连一句短促的音节都发不出,像极了被鬼压床时的感受,很快急得满头冷汗。
不过死过一次的鬼还能再死一次吗?
还在胡思乱想,突然,身上的束缚松了一瞬。
张稚昂用力转动脖子看向身后,余光只见厨房帘子被掀开了一角,杜燕霞大半张脸被灯照得惨白。
而她身后还有一道矮小身影,正是先前走进厨房又消失不见的女孩。
女孩拍了拍杜燕霞的肩,低声说了句什么,杜燕霞听完,很快放下帘子走远。
渐渐地,四肢开始传来麻痹后的酸胀,张稚昂试着挪动双腿,腰部以下却没了知觉,冷不防一卸力反而失了平衡,哉倒在旁边的案板上。
女孩走进厨房,见张稚昂哆哆嗦嗦拧开煤气灶,似乎想要取暖。
“没用的,把它戴上。”
女孩递过一条黑色手绳。
张稚昂一脸防备,没有接,女孩也不废话,拉过对方的手腕就把绳子系了上去。
张稚昂本想挣脱,可她现在的力气甚至敌不过一个干瘦的中学生,不过奇特的是,这条不起眼的绳子接触手腕的瞬间,那种彻骨的冷的确有所缓解,仿佛有道源源不断的温度传递到皮肤和血肉里。
见她脸色恢复了一些,女孩掀开门帘:“出来说话吧。”
张稚昂握住手腕上的细绳,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外面卡座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稚昂问。
“杜燕霞差点杀了你,这属于监管失误,我道歉。”
说是道歉,可女孩脸上毫无歉意。
张稚昂疲惫合上眼:“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你还活着。”
“……行,那快放我走吧。”
“去哪?”
“哪里都好,只要能离你们两个远一些。”
“不是我不放你走,”女孩的眼中还是带着审视,“不信的话可以试试看。”
说完抬了抬下巴示意面馆的大门。
张稚昂拿不准对方什么意思,但刚刚那种经历她可不想再来一次,是去是留不难决断,果断起身离开。
走到门前,张稚昂最后回头看了眼,女孩背对自己,静静坐在卡座里。
扶手粘腻的大门一开一合,电子玩偶的欢迎光临被隔绝在门后,连同室内沉闷的暖风一起。
呼吸了一大口秋冬雨雪天冰凉的气息,张稚昂感到短短时间,体力竟恢复得差不多,大概是那手绳的效果,可刚要迈开腿走下台阶,又兀地愣在原地。
这胡同,本来就这么黑的吗?
就算夜空阴霾,主干道也应当有路灯照进来,况且还有地面积雪反射的光亮,不该像这样两眼一抹黑才对。
但管不了那么多了,再往前走几十米还有一条胡同,那里有个废弃的核酸检测亭可以稍微避一避风。
做好打算,张稚昂打开手机照明,发现地面居然已经没有了积雪,只有些水坑,避开它们往外走了几步,抬头朝胡同口一看,心脏又差点窜出嗓子眼。
那里居然杵着一个人。
月色灰蒙蒙的,只能瞧出那人个子不算矮,身材上宽下窄,称得上魁梧,就那样一动不动堵在胡同口。
张稚昂以为是杜燕霞回来了,下意识就想跑,可再看几眼又觉得不对,这人影未免也太纹丝不动了些,就跟长在那了一样。
张稚昂壮着胆子朝旁边挪了两步,恰逢空中乌云渐渐被吹散,漏下几缕月光,这才发现哪是什么杜燕霞,居然是一座电话亭。
刚准备松一口气,张稚昂脑子突然又嗡地一下,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街上怎么会有公用电话亭?
恍惚间头顶云消雾散,月色彻底照亮四周的街道,张稚昂这下彻底懵了。
这哪还是自己来来回回走了无数次的南坪西路?
张稚昂回想自己站的位置,右手边本该是一家日料店,再旁边是个甜品铺子,而街对面有好多家卖母婴用品的,因为再往前有间很大的妇婴医院,检测亭就在医院门口。
可现在都是什么?柯达相片冲印、车带修补美容、丽宏小卖部……
眼前这些充满年代感的公共设施和门市招牌,仿佛在逼着她不得不承认自己陷入了新的麻烦。
张稚昂不信邪似的,硬着头皮又往前走了一段,周围街景越来越陌生,而且没有了明亮的路灯,让本就有些夜盲症的张稚昂更加不安,立刻认怂,扭头就跑回了面馆。
“叮咚~欢迎光临!欢迎光——”
张稚昂心烦,一进门就把那玩偶摘下,关闭了电源。
环顾几分钟前还在想尽办法逃离的面馆,此刻竟还生出几分熟悉带来的安全感。
“你看起来还算冷静,这很不错。”
女孩摆弄着柜台上的杂物,眼睛都没抬一下。
“外面为什么……”张稚昂想想又换了个问法,“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里的确不是你之前生活的世界,可以当做是一种……时空缝隙里的气泡?”
“什么意思,”张稚昂皱眉,目光无意间落在女孩身后的电子万年历上,“我穿越回了2009年?我是肩负使命,来拯救杜燕霞女儿免遭意外死亡的天选之人?”
“这都什么跟什么,你是中学生吗,”女孩冷冷道,“首先,你只是个普通人,时间对你来说就是线性的,没可能穿越,其次你来到的这个地方,我们叫它樊笼,直白说就是一种单人单间的精神监牢,很多人在自我了断时心结过重,死后就在这样的樊笼里受困,不断承受执念折磨。”
见张稚昂还是一脸懵,女孩又想了想:“知道惊马槽吗?”
张稚昂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扯到景点上了,但还是回想了下:“滇南市的那个?每到雨夜就会有战马嘶鸣和兵器碰撞的声音。”
女孩点头:“对外的说辞是,阴差阳错被某些特殊矿石录制下来的古战场。”
“然后呢?”张稚昂心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惊马槽就是一座樊笼。”
“啊?”
“是东汉的一位将军,在敌营见到本该死去数年的亲信,意识到自己遭遇背叛,一时崩溃,或许也是厌倦了战争吧,在阵前自戕了,这案子不是我跟的所以细节不清楚。”
猝不及防听了段野史,张稚昂心情复杂地消化着突然被塞过来的知识点。
“类似樊笼这样的域场常常游离在矩阵外,十分不稳定,偶尔是会有无关人员不小心闯进来,”女孩用柜台上的开瓶器指了指张稚昂,“不过气泡都是很脆弱的,戳破它就能回去。”
张稚昂揉着眉心:“所以,你有什么执念需要我帮忙解开吗?”
女孩摇头:“这里不是我的樊笼。”
张稚昂神色凝重了:“难道是我的?”
女孩张了张嘴,眼里不再有审视,甚至带着某种看弱智一样的怜悯。
“……这里是杜燕霞的樊笼,她同样死于十三年前。”
张稚昂愣了愣,就听女孩又道:“十三年前的事故报道大概更侧重校园霸凌的部分,如果你继续跟进,不难知道杜燕霞一家在陈洁车祸的一个月后由于煤气泄漏中毒身亡。”
“……意外事故?”
“是自杀,”女孩立答,“我们推测杜燕霞死后懊恼自己亲手把女儿推向绝境,于是她的樊笼循环在两人大吵一架后,陈洁离家出走遭遇车祸的这一晚,假装一切都还没发生。”
“我还有个问题,”张稚昂小心翼翼,“我是迷路的局外人,杜燕霞是樊笼的当事人,那你呢?你又是谁?”
女孩想了想。
“用你这种白户更好理解的说法……社区基层人员?樊笼的存在会对现世产生负面影响,所以要尽快清理。”
“还有这种基层呢,”张稚昂挠了挠眉毛,“那为什么要假扮杜燕霞的女儿?”
“直奔主题,这样可以直接唤醒她十三年前的记忆,更快展开樊笼处理进度。”
如此简单粗暴,张稚昂心想。
女孩不再说话,不知道从哪扯了张纸在那边涂涂写写。
“那方便问一下你的计划是什么吗?我们还要多久才能离开?”张稚昂还是更关心这个。
“原计划行不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插手了的缘故,所以接下来希望你尽可能降低存在感,不要干扰杜燕霞的思维判断。”
见张稚昂面露迟疑,女孩挑眉:“还是你有自己的想法?”
张稚昂摆摆手:“怎么会,我一外行,不好对你们基层工作指指点点。”
女孩盯着张稚昂看了一会儿,放下笔。
“刚才的确是我失职,但你也不用太紧张,这里的规则很简单,只要不去主动刺破樊笼命主的幻想,一切行为配合她演出就绝对安全。”
“哦好的,可我刚才怎么就刺激到杜——”
“该说的都交代清楚了,既然你已经了解我们基层人员的工作模式,等下就别添乱,不早点出去的话,活人在这里困久了也会出事。”
从刚刚起女孩就一直留意墙上的时间,显然在等什么,不愿多聊,张稚昂只好压下一肚子的问题,就近找了张椅子坐。
没一会儿,女孩冒了句:“来了。”
张稚昂也抬头看时间,发现电子时钟就像游戏画面刷新,瞬间变更为00:53,新的周期开始了。
可没记错的话,刚才的时间远没到该要刷新的3:47才对。
还有所不同的是,这次张稚昂没有被刷新在冻死人的南坪西路街头,居然还好端端坐在面馆里。
与此同时,本应该无人的后厨突然传来声响,张稚昂探头去望,触发了手旁迎宾玩偶的欢迎光临。
刚才明明都已经摘下来,还关闭了电源的那个Hello Kitty。
紧接着,后厨帘子被掀开,一脸和气的杜燕霞走了出来。
“妹儿来吃面啊?咱家这面都每天现熬咧高汤,味可正!”
张稚昂眼皮一跳,是新的开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