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声音不大,但在过分安静的面馆里还是十分清晰。
后厨老板切菜声顿了顿,忽地冲出来,指着女孩大骂。
“又说什么晦气话!家里供你和你弟上学多不容易,没日没夜就为多挣几个钱!成天念叨班上谁谁不待见你,店里住得咋不方便,有那些精力不如放学习上!”
老板神情可怖,一边骂一边挥着手上的刀,都快怼上女孩的鼻尖,可女孩无动于衷。
张稚昂看得心惊,两步走上前。
“现在的学生课业压力大,还正处叛逆期,咱们做家长的有时候也得多体谅。”
老板气得发抖,听见这话才想起还有个外人在场似的,赶忙为自己的失态道歉。
“哎呀你说这……孩子难管,没忍住多说几句,见笑见笑。”
女孩与刚进门时一样,动都没动一下,只是朝挡在自己身前的张稚昂多看了几眼。
“理解,我家孩子也是,都要上小学了还没个正形。”
张稚昂语气轻松,注意力却丝毫没敢从老板手中的刀上挪开过,回想起之前徒手搏斗的惨败经历,现在对方还有了武器加持,张稚昂顿感更没胜算了,好在老板听完只是尴尬笑笑,随后就又回了后厨。
场面终于平息,张稚昂松了口气,本想立刻离开,可一看仍杵在那里的女孩,还是犹豫了。
“……成年人都这样,你不喜欢,等长大后跑远点就是了。”
本以为不会有回应,没想到女孩歪了歪头:“你也是这样的成年人?”
张稚昂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不是孩子都要上小学了?”女孩又问。
张稚昂没立刻回答,从怀里抽出围巾,在女孩肩头松松围了两圈,“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女孩听完轻笑出声,有种跟年龄不符的违和。
说话间两人站得很近,张稚昂手指无意间擦过对方的外套,发现这湿漉漉的触感还有些黏手,好像不全是融化的雪水。
视线下移,女孩脚下那摊积水还在扩散,面馆光线实在不好,地砖颜色又深,其实看不大清楚,直到它们缓缓将张稚昂吞没,浅色的雪地靴前端染上暗红。
“怎么了?”
女孩突然把脸凑近,张稚昂头皮一紧,猛后退了半步。
“没什么,我有点急事面就不吃了,钱放桌上不用找了帮我跟你妈妈说一声。”
电光火石间,张稚昂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从小听过看过的奇闻轶事,直觉这种关头绝不能打草惊蛇,得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可女孩紧追不舍: “你要去哪?”
见张稚昂不答,又换了个问法:“或者说,你能去哪?”
“我回家呀,”张稚昂故作镇定,“明天还要上班呢,你也还要上学吧?出门记得多穿点,天气这么冷要注意身体……我先走了啊。”
女孩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有什么可注意的,这身体的主人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
张稚昂感觉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站在那里也不敢走了。
“简单介绍下吧,”女孩看了眼墙上的时间,似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给你煮面的老板名叫杜燕霞,老家在崎县,不算富裕,九几年的时候随丈夫一同来新京市务工,只带了小儿子陈勇在身边,后来攒钱盘下这家店,才把大女儿陈洁也接过来。”
女孩说着,随意坐进手边的卡座里,还示意张稚昂一起,看来是说来话长。
“大女儿陈洁学习成绩不错,来新京市以后,杜燕霞花钱给她送进了省重点,不过老家教学进度落后,陈洁学习逐渐吃力,难以融入集体,加上乡音、穿着、父母职业等等因素,都成为了她被霸凌的理由。
“校方眼里只有成绩,60%的升学率注定要淘汰掉一批学生,像她这种家庭背景的孩子更没什么值得重点培养的,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哦对,你刚也看到了,跟家里求助也没用,为了在这个大城市立足,杜燕霞已经分散不出任何精力在孩子身上。尤其是这个从小被留在老家,谈不上多亲近的女儿。”
女孩拢了拢肩上的围巾,见乖乖坐在自己对面的张稚昂几番欲言又止,却并没有打断的意思,又继续道:
“后来有天,陈洁突然要求杜燕霞为她办转学,但这么大的事在马上就要考高中的节骨眼当然不会被允许,于是两人大吵一架,陈洁离家出走,然后——”
“遭遇车祸,当场身亡。”张稚昂先女孩一步说了出来。
“没错,就在今天凌晨3:47,距离这间面馆七公里外的云京东路上,”女孩盯着张稚昂,审犯人一样的口吻,“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稚昂嘴巴卡壳一样没能说出话,对面的女孩也不吭声,面馆里霎时静得可怕,只有冷风穿过没闭紧的门缝,呜呜声像鬼在哭。
“咋还跟人聊上咧?赶紧回你自己屋去,甭打扰客人吃饭,”杜燕霞摘掉围裙走了过来,有些歉意地对张稚昂道,“趁热吃哈,再不吃面坨了,别听她胡咧咧。”
说完越过几排卡座,径直走进后面那间储藏室的门。
张稚昂顾不上跟老板客套,盯着女孩的脸思绪连篇。
云京东路,女中学生,车祸,校园霸凌,记忆中还真有过这么一回事,但当时自己才多大,也还在上中学吧?
不过更让张稚昂感到坐立难安的,是当年报纸上受害者模糊的脸,逐渐与面前的女孩重叠了起来……
可真是见鬼了。
“那时我也还在念中学,”张稚昂迟疑着开口,“如果只是单纯的一起交通事故,过去这么多年我当然不会记得。”
女孩不语,显然在等进一步的解释。
“是因为后续报道,”张稚昂斟酌片刻才又说道,“受害者身上有多处非车祸造成的外伤,事发地的云京东路又是出了名的鬼街,整件事带点离奇色彩,于是不少小报记者都跑去调查,吃人血馒头,争几口纸媒流量。”
张稚昂边说边观察着女孩的表情,生怕哪句惹她不快。
“……最后当然是没查出什么,事件被定性为普通的交通事故,可有几个记者不死心,说服学生家属申请尸检报告,无意间歪打正着,曝光了省重点是如何搞阶级分化助长校园暴力的。”
张稚昂印象颇深,那几乎是社会面第一次讨论起校园霸凌。
由于性质恶劣,一时间死者就读的中学被推上风口浪尖,虽然没有学生受到处罚,但校长书记全部停职,许多中小学校也连续开展了好几轮思想教育课。
当时别说是新京市,差不多全国范围都有影响,千禧一代长大的孩子或多或少都记得。
“可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张稚昂咬了咬舌尖,还是问出那句,“你是鬼吗?”
女孩静静看着她,也不说话,张稚昂的心渐渐沉下来。
“……我也已经死了,是吗?”
女孩长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可惜,科普扫盲我最不擅长。”
张稚昂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而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没关系,故事背景已经交代了,接下来的部分你可以先自己去了解一下。”
女孩说着,起身到柜台附近晃了一圈,扭头便进了厨房。
张稚昂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意思,身后传来声响,是杜燕霞从储藏室走了出来。
只见她身上套了件笨重的旧棉衣,手里还拿着把伞,面容有些疲顿。
张稚昂扭头看过去,两人刚好对视上。
杜燕霞明显呆愣了一下,随后想起来什么似的,“面咋样?还可以吧?诶呦还没动筷子,再等就坨啦!”
“……这么晚还要出门吗?”
张稚昂有些意外,之前的杜燕霞从来没有过外出行为,一直都待在面馆后厨,看来是女儿回来这件事触发了新的变动。
“是啊,出去找俺姑娘,这都几点了还没回,现在的娃真是一句都骂不得,说几句就闹离家出走,”杜燕霞一边说一边朝门口去,“俺一会就回来,饮料凉的热的都有,你自便啊妹儿。”
张稚昂以为自己听错了:“您女儿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就在厨房呢。”
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是哪里不对劲。
女儿都死了十几年,杜燕霞现在是在找谁?当年事故过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吗?那长到现在的确也差不多读中学了……
张稚昂满脑子浆糊,没注意到杜燕霞神情有些不自然。
“……你去厨房看过咧?”杜燕霞问。
张稚昂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杜燕霞突然把伞一丢就朝厨房那边冲过去。
她掀开帘子朝里面瞧了几眼,又回头对张稚昂,“没有啊,你是不是看错咧?”
张稚昂有些吓到:“或许是……看错了吧。”
“你这妹儿,咋还不信呢?不然你自己来看看。”
杜燕霞语气和神态莫名亢奋,张稚昂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恐惧,本能想逃离,却发现身体不听使唤,居然自己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杜燕霞走过去。
待双脚站定在厨房门前,张稚昂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那种肢体完全不属于自己的体验让她全身汗毛倒竖。
杜燕霞伸手掀开两人面前的帘子,五平米不到的窄小厨房全貌进入视野。
“你看,俺就说没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