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母女4

张稚昂怕杜燕霞还会突然发难,自己对此可是全无还手之力,好在杜燕霞这一轮也随着时间刷新重制了记忆,像是对先前发生的事没有印象那般,还在笑呵呵介绍自己家的招牌面。

张稚昂稍微放下心来,下意识朝女孩那边看,不料柜台后空无一人。

想着刚才的提醒,张稚昂规规矩矩道:“来碗牛肉面,谢谢。”

“得嘞!马上就好。”

重新坐回倒数第二排的卡座里,张稚昂尽职尽责扮演一位普通的食客,直到Hello Kitty的欢迎光临打断思绪。

抬头一看,女孩居然是从门外走了进来,就像上一轮那样,但这次明显改变了策略。

“我回来了。”

女孩径直走到厨房门口招呼了这么一句,在领了一连串的骂之后,头也不回往储藏室去。

顺便,在路过张稚昂座位时低声补了句:“记住我的话,见机行事。”

张稚昂有些不满,但除了配合也没别的方法,不多时杜燕霞那边的面又做好了,非常麻利。

大概因为女儿已经回家,杜燕霞看上去心情大好,一边打扫卫生一边闲聊起来。

“妹儿刚下班啊?咋这晚,是环路车站那家报社的不?俺送过几次餐,那的记者都穿你这样大衣,可立整了。”

不知道杜燕霞会被什么刺激到,张稚昂格外小心翼翼,显得十分拘谨。

“是啊,最近比较忙……”

“哎,哪行都不容易,俺这也是,要不是孩子念书处处用钱,何苦成宿成宿地守着这家店……只盼啊,俩孩子长大有出息,当老板,挣大钱!”

杜燕霞拖着地,说到最后手上都更有劲。

仿佛只要把这地擦得再亮些,孩子们就能立刻长大,上名校,进名企,成家立业,买房生子,扎根于这座时髦的城市,实现全家人的阶级跨越。

好久没听到这种对未来充满向往的天真蓝图,张稚昂笑了笑表示赞同,低下头继续吃面。

杜燕霞还没振奋多一会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开始愁上心头,地也不拖了,站那直叹气。

接着又灵光乍现似的,频频看向还在闷头吃东西的张稚昂。

张稚昂被盯得不自在,只好用眼神询问。

就见杜燕霞先是回了趟厨房,端出来个小餐盒,又去保温桶里拿了一瓶热饮,忙忙叨叨地坐到张稚昂对面。

“这花生露姐请你喝,还有这个!姐自己酱的小黄瓜,就着面可好吃咧,你快尝尝。”

“这多不好意思……”见杜燕霞突然靠近,张稚昂忍不住坐远了些,“是有什么事吗?”

“还不是俺闺女,”杜燕霞有些难为情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来年就考高中咧,模拟成绩一次比一次差,报志愿那些俺也不懂啊,让她在学校多跟老师同学取取经吧,可她跟个木头似的,瞅着都上火……你当记者,肯定懂的多,就想问问俺闺女这样的,是报普通高中好,还是找那种职业学校好呀?”

原本张稚昂还对杜燕霞有些惧怕,但此刻坐在昏黄顶灯下的这个絮叨的女人,又让她感到有些亲切。

这个距离可以看清杜燕霞脸上的每一道细纹,眼角的,大概是总对客人笑,眉头的,又大概是总对女儿大喊大叫。

还有发黄的眼白和干裂起皮的嘴唇,一切细节都活生生的,很难相信是一缕十多年前就早已死去的残魂。

想到陈洁其实跟自己差不多同龄,张稚昂费力地回忆起中学时期的同窗,当年都报了哪些学校。

“模拟分数是多少?”

“一模还行,596分,二模一下子跌到460多,开家长会老师就总说她心思没放学习上,回家问咋回事也不说……今天还嚷嚷什么转学,你说哪有差最后一哆嗦的时候转学的?这不闹吗!”

非要转学的理由……

张稚昂现在也还记得中学时的思想教育周,无论是课件PPT还是家里订阅的晚报,上面那些触目惊心的校园霸凌手段就是大人看了也胆寒,难以想象陈洁当年独自承受了多少。

这些杜燕霞在死前必定是知情的,现在不过是在装傻骗自己。想到这一层,张稚昂便开口道:

“转学确实来不及,不过两次模拟分数差这么大,还是心态上的问题更多一些,实在不行请假回家自学,初三嘛,早就进入总复习阶段了,只剩不到半年时间,并不影响什么。”

杜燕霞听完面露难色。

这法子无疑可以保护陈洁,但对她这种教条主义的中年人来说又有些离经叛道,于是支支吾吾地要说不说。

张稚昂察觉到这一点,进一步递了个台阶。

“别的地方我不清楚,但新京市向来模拟考更难,尤其一模,都是为了让学生更有紧迫感,我一个同学……的侄女,向来不习惯校园生活,考试前几个月就申请了在家复习,最后成绩还不错,况且你家小孩一模近600的分数已经很可观,说明学得扎实,保存实力就够得上不错的普高,但如果执意强迫她做不喜欢的事,恐怕只会起到反作用。”

张稚昂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诚恳,拿出了忽悠难缠甲方时的技巧——成功案例与负面警告双管齐下。

果然杜燕霞有些被说服,眉头舒展许多。

“听你这么说姐心里踏实不少,那行!明天跟俺闺女唠唠,看她自己啥主意,请假咋说也比转学靠谱……那什么妹儿,够不够吃?不够吃姐再给你炒俩小菜!”

又继续聊了些小孩学习的事,几乎都是杜燕霞说,张稚昂听。

听她说自己如何省吃俭用盘下这间二层的小店,又如何把留在老家的女儿接过来读重点中学。

之前没什么机会深聊,没想到杜燕霞还是个挺幽默风趣的人,阅历也多,张稚昂听得有些入神。

等杜燕霞把母女之间的主要和次要矛盾都交代了一遍,甚至还有重复第二轮的迹象时,面和小菜都吃完了,外头又下起雪。

“天娘咧,这大雪花,妹儿你家住哪啊?远吗?”

刚才两人聊得开心,杜燕霞这会儿脸都红扑扑的。

张稚昂突然想起这里是2009年的新京市,一时恍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见她神色不对,杜燕霞也是个热心肠的:“哎呀!管它远近呢,这不剩几个点儿就天亮了,你跟俺闺女凑合一宿得了呗,天亮了直接上班多方便,还回家折腾个啥,铺盖都现成咧。”

张稚昂想起女孩的警告,客套了几句便决定顺她心意留下。

简单洗漱一番后,杜燕霞将人领进了卡座后面的那间储藏室,原本是餐馆的一间包厢,如今改成了女儿的房间。

包厢面积不算小,可足足堆了一大半的杂物,余下空地勉强塞进一张铁艺双层床和一套木桌椅,空气中隐隐有些霉味,但生活区意外地干净。

这次女孩没有凭空消失,而是坐在书桌前写东西。

杜燕霞进门后对女儿交代了几句张稚昂借宿的事,随后便继续到大堂打扫卫生去了,房间里只剩下张稚昂和女孩两人。

“你知道她跟她女儿都早就去世了吧?”

女孩率先打破沉默。

“知道呀,你不是都说了,煤气自杀。”

“那还有必要提供升学咨询?”

张稚昂坐在床边,摸了摸暖呼呼的被子:“我喝了人家花生露,拿人的手短。”

“哪来的泥菩萨。”

女孩回过头,发现张稚昂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地躺在了下铺,两眼紧闭,双手平放于腹部,要不是胸腔还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任谁看了都得去探探鼻息,确认一下这人是不是还活着。

见她没了动静,女孩也不打算继续聊,屋里重归寂静,只剩水笔在纸张上摩擦出的规律音节。

顶灯没开,只留一盏桌前小台灯的房间气氛舒适,张稚昂很快睡着。

半醒间,梦中出现一座类似庙宇的建筑,规模宏伟,细看却是破瓦颓垣,香火凋零。

张稚昂在里头转来转去,一个人影没见到,但不觉害怕,反倒很熟悉,一会儿扫扫院子,一会儿擦擦供桌,乐此不疲,直到在后院看见一个女人背过身在哭泣。

那哭声让人听了也跟着心里难过,张稚昂走上前,轻拍对方的肩,女人回过头,还没看清面容,突然像蛇一样缠了上来,伏在张稚昂耳边说了句话。

张稚昂立刻从梦里醒来,睁眼盯着上铺的木板发愣。

屋内还是一样昏暗,女人说了什么已经全然不记得。

一转头,桌前的女孩正看着自己,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纸张燃烧过后的味道。

“不好意思,只是想稍微躺一下的……我睡了多久?”

张稚昂慢慢坐起,一开口发觉自己唇干舌燥,话都有点说不利索。

“还有五分钟就是十七个小时,你再不醒我就要报警了。”

“什么?”

张稚昂猛地站起来,又感到一阵眩晕,“怎么不叫醒我?”

“你以为我没试过?”女孩冷笑一声,“你这睡眠质量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语气很冲。

但转念一想,对方可以说是由于自己的原因被迫加班十七个小时,张稚昂又觉得人家脾气已经很好了。

见她低下头,好像在自责,女孩轻咳一声。

“也不全怪你,我说过活人在这里待久了会出事吧?樊笼天然排斥你们这些外来者,你手上那绳子能起到些保护,可副作用也不小,或许你的嗜睡与它有关。”

“给你添麻烦了,”张稚昂清清嗓子,“杜老板那边……”

“不用担心,我用了些办法,对樊笼来说只过去了两个小时,她没有察觉到异常,只不过还有件事要征求你的意见。”

女孩说着,递出一沓作文纸。

张稚昂接过扫了一眼,纸张是从作业本上随手撕的,背面还有习题,正面内容居然是正式的三方协议。

甲方叫做三清驻扎樊楼办事处,乙方明晃晃写着张稚昂的大名,明显是睡着的时候被查了一次户口,不过下面的南斗人社局又是什么地方?

“樊楼每个员工都有自由进出樊笼的资质,但需要像我现在这样,套用一个安全的身份。”

女孩不疾不徐讲解道。

“这个身份,可以是命主身边的人,比如杜燕霞的女儿陈洁,也可以是命主在日常生活中仅有过几面之缘的路人,灵活范围很大,但必须要有。”

张稚昂似懂非懂:“意思是我签了协议,套用合法身份,就能从这里出去了对吗?”

“不能保证,”女孩递来水笔,“因为没有在樊笼内部签署协议的先例,所以届时我们那边的技术人员会进行一次尝试,有七成的把握能将你安全拉出去。”

“剩下的三成呢?”张稚昂接过笔。

“肉身灰飞烟灭。”

张稚昂又把笔放下。

女孩叹了口气,“我也考虑让你将这个案子跟到结束,毕竟从刚才来看你脑子还算机灵,到时候樊笼一破,你自然能回到原本的世界,不过这次有些难办。”

“是有什么顾虑吗?”

“一般来讲,只要直接点破樊笼命主的处境,她们很快就会醒悟,可杜燕霞显然隐瞒了什么,攻击性也很强,这你都领会到了,这样一来就很难预测多久才能结束,时间拖得越久对你越不利,比如最直观的一点,你是不是已经开始遗忘现世中的人事物了?”

张稚昂正想否认,突然想起手机相册里的合影,那些看上去与自己很亲密的年轻人的脸庞,自己却怎么也回想不起她们的名字,心下突然有些悚然。

“所以要加入吗?”女孩问。

“我……”

正要回答,张稚昂太阳穴一阵剧痛,她莫名回想起梦中那个女人。

“不要……相信……”

声音也跟蛇一样冷。

张稚昂思考片刻,最终还是放下协议。

“先不必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冒那三成的险了吧。”

“随你。”

女孩没有劝阻,好整以暇地收起文书,走到床边和衣躺下。

“我需要休息一下,这期间你自便,但别出这个房间。”

说完很快就呼吸悠长起来。

张稚昂轻手轻脚在狭小的储藏室里活动身体,缓解睡太久而缺氧导致的头痛,扭头瞥见书桌上的稿纸,看上去是刚才那份协议的起草。

好漂亮的字。张稚昂心中赞叹。

稿纸下面是陈洁的课本和试卷,与协议上的笔迹完全不同,陈洁的字工整圆润,再复杂的解题步骤都没有超出过答题区的范围。

虽说樊笼只是杜燕霞捏造的一场梦,但能拟真到这个程度也是令人啧啧称奇。

张稚昂随意翻看起书桌一旁堆叠整齐的课本,分外熟悉的随堂演练和习题册勾起不少中学时期的回忆。

翻着翻着,突然留意到一册封面印有铃兰花的本子,清新的蓝绿色,在一众补习机构当作宣传册免费发放的本子里格格不入。

手指擦过烫金浮雕工艺的铃兰花,张稚昂翻开本子,里面却是空白,只有扉页的一句生日快乐,落款是尹千芊。

张稚昂感到奇怪,因为这本子除了没写字以外,到处都是使用痕迹。这页有些污渍,那页又夹着橡皮屑,翻页处折痕也十分明显。

借着小台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张稚昂突然想到小时候流行的一种隐形笔。

白色笔尖湿润柔软,写在纸上不留痕迹,只有用紫外灯照射才能显现出笔画,很多学生买来考试作弊用,搞得不少学校都明令禁止这种文具,张稚昂偷偷买过不少自己回家玩。

至于紫外线灯,好像这种隐形笔配套的笔盖上就会提供。

翻了翻陈洁的笔盒,还真给找到一支,简直像在密室游戏中解开了一道谜题。

张稚昂正兴奋,也顾不上什么**不**,迫不及待地翻开本子,可刚看一句冷汗就下来了。

2008年8月2号大雨

没想到我真的杀了周广平,妈妈回来后没有怪我,还帮我处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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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上班就烦
连载中舍予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