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御剑而行,来到一处雪山之上。
江自流撕了假面,敲一敲拐杖的头,阿寻便出来了,他对着茫茫雪山大喊:“阿念!”
不久,一只小猫从远处跑了过来,在快靠近众人的地方变幻成了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
“师父此次前来,可是来见曹公子?”少女问道。
“是。”江自流道。
阿念微微一笑,转身带路。
众人走进一处冰洞,极寒。洞内有冰锥、冰床、冰桌,还有憨态可掬的冰雕娃娃,给冰冷的洞内填了几丝生气 。
“是你雕的?”林深问江自流道。
“我师父手艺好吧!”阿念仰头一笑,抢话说道。
“好,真是巧夺天工!”林深捧场道。
众人在洞里拐了几拐,走进一个更冷一些的冰室。
“曹公子,吃饭了!”阿念喊道。
“我在这边!”有人应道。
众人便向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冰床上躺着一位而立之年的公子,相貌周正,器宇不凡,然面露痛苦之色,显然正忍受着非同一般的折磨。
他看阿念来了,就坐起来接过饭走到冰桌处去吃。
“恩公,我还要在这里躲几年啊?”他一边吃一边问。
江自流,也就是他口中的恩公,说道:“快了。”
林深走到曹平刚刚躺着的那冰床旁边,看了一眼,发现那些血迹居然是字,连起来就是一篇文章:
吾父张仲己,元丰二年中举,当日狂奔入家门,仰天大笑,状若疯癫,家人以其喜甚至哉,不以为意,然则吾父实乃喜极而疯。
吾少时不解,中举而已,何至于此?后吾求学科考,方知其艰难,悟吾父昔年之意。吾非英才,难入太宗之彀,只求得一官半职,报吾妻之恩,养吾母终老足矣。
文修吾妻,贤惠持家,自嫁于吾后,夙兴夜寐,不弃吾之穷困,只望吾来日中举,光宗耀祖。然,世事难料。吾之文章成为他人之物,吾之功名为他人所替,吾彻夜恸哭,吾妻问吾缘由,吾告以实情,大恨。吾妻彼时已有身孕,听闻此事,一时悲从中来,早产而亡。
吾大恨。吾恨吾告其真相,吾恨权贵夺吾之名。
若无此事,吾妻尚在,吾母亦可含饴弄孙,即吾梦中之景也。
林深默默看完,泪已盈眶。
全文并没有汹涌的恨意,也没有尖锐的质问,只有平淡的叙述,讲着自己的遭遇,说着自己本可以拥有的生活。
就是那些平淡的话,把梦中的美好尽数撕裂。
他叹了一口气,问曹平道:“当年那个夺走了他的功名的人就是你吧?”
曹平低下了头。
是的,是他。
当年,他本是天纵英才,最终却没有考中进士。放榜的那一晚,有人来到他家府上,亮出了一块牌子,借走了他的文章,借走了本该属于他的状元之名。
那晚,他本欲跳河自尽,后来遇到了江自流,就没有死成。
再后来他的背后就开始发痒,开始渗出血水,那一晚,父亲在帮他换衣服的时候哭了。冰凉的泪滴在滚烫的后背上,他忍不住叫出声来。
那晚,父亲告诉他,当年的乡试他其实并没有考中,之所以能中举是因为借用了别人的名额。他这才知道,原来他所痛恨的一切其实是自己的报应。
后来,父亲去世,他借此辞官,将家人安顿好之后,自己来到了这里,用这千年寒冰来对抗泣血笔的诅咒。
他点头,放下了碗,重新躺在冰床上。
“我当年对他说,如果以后需要我,就找身上带着九环链的人,于是他就找到了阿念。阿念传信给我的时候,我还在其他地方,就让阿念带他来这里了。”江自流走上前,解释道。
“所以,如果不是你的话,在张光祖死后,他也活不了?”
“是。”
江自流拿出一支笔,看起来似乎比张光祖的更加精美一些,林深猜测这应该就是曹平的笔。
“这笔名叫泣血笔,练造此笔的术法被称为索命还名。这些你可以先看看。”江自流道。说着,他便递给林深一些纸,上面写满了关于泣血笔的知识。
“你知道怎么多为什么不早说啊?”林深看了一些,问道。
“因为我想让你自己查,而且当时我也的确不能说。”
“因为我背后有人跟踪?”
“是。我需要让他们以为我在躲他们,让他们以为他们在暗而我们在明。”
“哦?那你怎么知道他们现在就不跟踪我了呢?”
“他们没有必要再跟踪你了,因为我的身份已经确定。而且,你如果不想被跟踪,谁也跟踪不了你。”
林深笑道:“原来我这么厉害呢。”
“那如此厉害的林少侠是什么时候猜出我的身份的呢?”江自流模仿着林深的语气问道。
“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了,后来只是陪你演戏罢了。”林深摆出骄傲的表情,欠揍地说道。
他在江自流身上施过法术,自然可以看得出他。
“哦!林少侠演技非凡啊!”江自流对着林深竖了一个大拇指,便转过身对着阿寻和阿念道:“我有话对你们说,出来一趟。”
三个人便离开了。
洞里只剩下林深和曹平。
林深躺在曹平身边,问:“你说为什么杨旭明背上的血迹看不出来是字呢?”
“因为我写的是草书。”
林深又问:“你在这里多久了?”
“六天了吧。”曹平答道,他看着洞顶,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这种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还不错?”
“没有没有。”林深连忙道。
“其实如果没有背后的疼痛,确实还好,毕竟我曾经是个纨绔子弟,就喜欢吃喝躺乐。我年轻的时候不喜欢读书,后来随便考了考,结果还中举了,那会儿我还以为自己是个天才。”曹平悠悠道。
“当然,后面我才知道自己那个举人的身份是我爹买通关系才得到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不同于平时的肆意飞扬,而是带了些许歉疚和羞愧。
“林公子,你就是恩公的恩公吧?”曹平问道。
林深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曹平口中的“恩公”就是江自流。他一直觉得是江自流救了他,还养大了他,怎么自己倒还成了他的恩公?
“你叫林深是吗?”曹平看他不回答,便继续问道。
“嗯。”
“那就是了。我当年想要跳河自杀,在桥上慢慢往桥边移动的时候被他拉住了,他问我,可以带他到一个地方吗,我看他眼睛看不见,就答应了。”
“后来,我带他到了一处山崖边,他说就是这个地方。他问我现在是什么时刻,我说是傍晚。他问我有没有晚霞,我说有,他就让我给他描述当时的景色,他说曾经他想要自杀的时候,就是有一个小孩拉住了他,是那个小孩让他看到了天空,看到了晚霞,所以他才活了下来。”
林深听着这些话,脑海里浮现出了当时和江凤相遇的场景。
那天,他一如往常地在村子里游荡,指望着哪家有人大发善心给他一碗饭吃,最好能再留他住一晚。
那一年,他五岁。
他进过很多门,也被赶出来很多次,饥肠辘辘的他最后走到了江家门口。看见江凤面前放着满满一碗饭,林深偷偷走了进去。他慢慢坐在了江凤对面,问:“你可以给我吃一点吗?”
让他意料的是,江凤没有回答,他似乎听不见一样,端起碗自己吃了起来,林深一着急,就去抢碗,在两人的争夺中,碗摔到了地上,饭撒了一地。
林深太饿了,他趴在地上打算去捡饭,江凤终于出声了:“别捡!”
那嘶哑的声音,像是喊丧过后的嗓子。
江凤摸索过来,拉起林深,拉着他就要往门外走。林深虽然舍不得快要到嘴的饭,但毕竟那时候年纪太小,拗不过江凤。
江凤给了他钱,让他带路,两人出去买菜,买完菜,江凤给他做了饭。林深第一次吃到了刚从锅里出来的饭菜。那天,吃完饭后,江凤让林深带他出去。
那天晚霞似火。两人坐在土堆上,江凤问他:“可以给我说说晚霞是什么样子的吗?”
那时的林深得寸进尺地说:“你以后都给我做饭我就告诉你。”
江凤答应了他。
小时候,林深只是觉得自己幸运地找到了一个长期饭票,后来才隐隐感觉那天的相遇不太对劲。
他问过江凤,为什么不让他吃那碗饭,那时江凤说是因为那碗饭馊了,小孩子吃了不好,小时候的他也就信了。
原来,阴差阳错,我也救了你一命。林深想着,眼前似乎再次浮现出了那天的漫天红霞。
此刻,洞外的江自流却不知道林深的心理活动。
他正在尝试着将阿寻和阿念灵魂互换,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尝试了。其实,阿寻是女孩,阿念是男孩,他们是移魂术试验的失败品,他们的灵魂存在于对方的身体之下。
两个孩子坐在雪中,周围热气升腾,江自流站着施法,额头青筋暴起。
“还是失败了。”江自流喘着气,叹息道。
“师父,其实我们就生存在对方身体里面也可以。我好像也不排斥这个女孩子的身份。”阿念道。
江自流看向阿寻,问:“你呢?”
阿寻低下头,没有说话。
“你还是希望换回来,可你也不想给我添麻烦,对吗?”江自流轻轻问道。
阿寻还是没有说话。
“我很快会带你们回到你们原来的地方,这一次,或许可以帮你们灵魂归位。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够让你们重新变成人。”
两个孩子一起抬头,眼睛里发出了光。
第二天清晨,林深和江自流离开了冰洞,临走之前,林深托曹平再使用泣血笔一次,这次写楷书“死”,一定写得清清楚楚,端端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