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阿留

“你——”

当江自流看到走出来的林深时,明白了一切。

林深双眼紧闭,殷红的血从眼角流下,顺着脸颊滴落到地上。

“疼吗?”江自流走上前,用手轻轻擦拭他脸上的血,手指在触碰到眼角的那一刻停住,一定很疼吧。

林深摇头,轻轻把江自流的手握住,那枚聚魂珠从他的手心滑到江自流手心,带着一丝冰凉。

“以后,你要教我不用眼睛做饭,不用眼睛走路,不用眼睛生活,这一次不能推辞。”

“好。”江自流含泪点头,这一个字竟说得哽咽,他抬手擦去眼泪,对着卫琰道,“我有一位名叫于忆的师弟,多年前也曾来此求取宝物,只是如今生死不知,敢问他当年求取的到底是什么,又付出了什么?”

卫琰听到“于忆”这个名字时略微一怔,随后冷冷道:“他是来过,但其余的我不会告诉你,每一位来此求物的客人的信息都是保密的。”

“既如此,那便不再打扰。”江自流牵着林深便打算原路返回,忽听后面吧嗒吧嗒的声音传来,那小骷髅竟跑到二人面前,冲他们咧嘴一笑。

“阿留看来很喜欢你们,那便让他送你们一程吧。”卫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略有些温柔。

“记得不要跑远,不然娘亲便找不回你了。”

明明是一句普通的话,却不知为何从她嘴里说出实在是瘆得慌。

阿留对着卫琰点点头,然后便走过来拉住江自流的衣角,示意对方跟着他走。

林深听见双方的谈话,便笑着逗阿留道:“你不怕我们把你卖了吗?”

那小孩睁大“眼睛”瞪了林深一眼,只是他已看不到了。

江自流便一手牵着阿留,一手牵着林深,穿过漆黑一片的弯洞,回到了之前那片骷|髅地。

阿留让二人站在一边,自己跑到一个骷|髅头上面跳了几跳,随后又跑到一个骷|髅头上面跳了几跳……

似乎睡醒了一般,那些骷|髅一个个伸伸懒腰,站起来围在了江自流和林深四周,林深出于好奇伸手去探了一下,恰好碰到对方光秃秃圆滚滚的头|颅,便笑道:“这孩子额头真大,有福气。”

“不过,怎么都这么矮,他们都是孩子吗?”林深忽问道。

“嗯,几乎都是。”江自流看着这荒诞而诡异的画面,只觉得心里悲凉,若是因为求宝而进入此地,那么生死置外没有什么好说,可这些孩子又有什么执念,他们是如何来到这里,成为如今这个模样的?

叫完“帮手”,阿留便走到二人中间,拉住江自流的手,猛地跳了一下,瞬间四周的骷|髅们都开始摆手跳舞,举止动作极为诡异,头在脖子上前后转圈,四排牙齿从嘴里飞出来,在空中排成队跳过每一个骷|髅的头顶,声音清脆,正如大牙小牙落玉盘。

不久,牙归原嘴,头归原位,二人便带着阿留一起回到了地面。

荒芜依旧。

江自流蹲下来,对着已变成普通孩童模样的阿留笑着问道:“你有话对我们说,是吗?”

“你们想知道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们,但我有一个要求。”阿留奶声奶气道。

“什么要求?”

“你们带我去找一个人,我只听别人叫过她阿芳,她住在,住在……”

“我记不得了。”阿留忽然开始哭,眼泪像奔涌的江河一般在他脸上汹涌,他蹲下来抱住自己,用小手猛捶自己的头。

江自流抓住他的手,看到一双眼睛望向他,很大很空,似乎缺失了什么。

“她是我娘,我忘记她住在哪里了,但,我记得她的长相,我每天晚上做梦都会梦到她,梦到她来找我,我给你们画。”

他说完,便站起来走到一边开始用手在地上画,很快,小手就出血了。

地上浮现出一个人像,是一名朴素美丽的妇女。

阿留含着泪拉住江自流的衣角,问道:“可以找到吗?”

“可以。”他牵起孩子的手,召出泣鬼神,将地上的画重新画了一遍,随后收笔,一圈金光以他为中心向外四散开来。

“阿留,我可以帮你找到你娘,但你需要想清楚,你真的要离开这里吗?”

方才卫琰的话绝不是随意的关心,那是一种威胁。

“嗯。”阿留点头。

“好,那我便带你走。”江自流牵起这一幼一盲,穿过竹林,往门外走去。

他望向天空,有群鸟盘旋,一黑色大鹏收翅停于面前,琴锲从鹏鸟背上一跃而下,见阿留长得可爱,便蹲下来捏了捏他的脸蛋,问道:“你要找的人可是你的婆婆?”

“她是我娘。”阿留推开他的手。

“可,她怎么会有你这么小的孩子?”琴锲疑惑道。

“我很久没有回去了,我已经忘记有多久了。”

“那你的长相?”

“我不会长大,也不会变老,我也不知道我如今是人还是鬼。”阿留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里有经历过多载春秋的苍凉。

“那你之前就没有想过去找她吗?”琴锲又问道。

“之前,娘亲看得紧,我现在已经快要被抛弃了,所以她给我解除了困地咒。”

这句话里的娘亲是卫琰。

“先上去吧。”江自流道。

众人走上大鹏的背,鹏鸟振翅高飞,御风穿云,掠高山而览美景,一刻到江陵。

阿留因快要见到娘亲心情很好,但他毕竟已有几十年的经历,不是真的小孩子,每当林深想要从他身上套话的时候都会被狠狠怼一句。

“那卫琰为什么要把你们留在身边?还让你们变成那个样子?”林深还是不甘心。

“我以前很恨她,恨她把我抓到那个地方,但后来她对我很好,我就慢慢不恨了。她说她曾经被活活烧死,她说起那段经历的时候,就会打我,打完我又会紧紧抱住我,说她会保护我。”

这番话,似乎只有一个信息:卫琰曾经被烧死过。

“有些话我不能说,你们想要的,等我见到我娘都会告诉你们,其余的我不会多说,你们也别问了。”阿留对二人说道。

之后,无论任何人问他话,都不再多说,就算实在要回答也只是几个字了事。

大鹏飞到一处村落便停下来,阿留直接从鹏鸟背上跳了下去,他迈开小腿向一个方向跑去,哪怕离开了这么久,到了此处,还是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们要跟上去吗?”林深问道。

江自流把手放在他面前,用手指轻点他的额头,笑道:“你该休息了。”

“送他去云谷前辈那里,就说是我所托。”江自流对琴锲交代完林深的事情,就跟着阿留向前走去。

小孩子跑得很快,江自流也便跟着他跑,若是旁人看来,或许以为他是抓孩子的老妖怪。

他小时候眼盲,没能尽情跑过,一直是小心翼翼地长大,如今年纪大了,忽然想要这样跑一阵子,没什么别的,就是觉得畅快。

阿留停在一户院落前面。他走上台阶,轻轻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才刚刚探出头看了一眼,就吓得把门一闭,尖叫着跑回去。

“妖怪!”

阿留在那里站了片刻,努力地抬起手去摸自己的脸,然后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我能帮你!”江自流对他喊道。

“真的。”

小小的身躯慢慢转过来,一张溃|烂的脸浮肿胀大,眼球向前突出,嘴唇外翻,整个人膨胀了一圈,四肢变得粗壮,悲伤地留着眼泪看着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抬起手挡住自己的脸,又想着把手缩回去,最后弓着身子弯下腰,转过去无声地发抖,只剩轻微的啜泣。

江自流走上前,拍拍阿留的肩膀,柔声道:“我不怕你,所以你也不要怕,好吗?”

“你吓不到我的,真的。”

阿留还是不肯转过来,只是一抽一抽地问:“你怎么帮我?”

“你转过来就知道了。”江自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留用手挡住脸,从衣服的缝隙中看到江自流从一个老人“变成”一个年轻人,只是此时的他,脸色白如鬼魅,白发依旧,一身红衣似由血染就,他向他伸出手,那里有一条血痕从手背延伸到脖颈处,然后从另一边穿出。

“你——”

“害怕吗?”江自流问道。

“不怕。”阿留摇头。

“所以,你吓不到我的,不要挡了,好吗?”江自流用手擦去孩子的眼泪,又道,“我能把我自己易容成你曾经看到的模样,就可以帮你恢复原本的样子,相信我,好吗?”

“嗯。”阿留放下手臂,笑了起来。

江自流召出泣鬼神,便在阿留身上开始施法,此事与一般的易容不同,需要先施法把阿留身上的鬼气和腐息掩盖,他已不是活人了,或许,在阿留被卫琰带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去。

他帮阿留易容之后,便也施法把自己身上的血痕隐没,随后给自己画了一张老年人的皮套在脸上,牵起阿留重新向那户人家走去。

“去吧,去敲门,有人在等你。”他蹲下抚摸着阿留的脸,笑着对他说道。

阿留也笑笑,眼睛里露出喜悦的光,虽然他的五官已经反应很慢了,但还是能看出那自心底而生的喜悦。

那扇门再次被敲响。

“小弟弟你找谁呀?”

开门的女孩甜甜地问道。

“谁啊?”一个年纪略大的女人声音传来。

“阿娘,门外有个小孩。”女孩扭头喊道。

就在那一刻,阿留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娘亲,他从女孩身边挤过去,扑向那个妇人,眼泪在脸上纵横,脚很重,他拼了命地跑。他抱住女人,哭得快要窒息。

“不哭了,啊,孩子你爹娘呢?”女人蹲下来托住阿留的脸,轻轻给他擦去眼泪,那是关切的眼神,但也是陌生的眼神。

“你是不是叫阿芳?”阿留啜泣着问道。

“我姑母是叫这个名字,你难道是来找她的?”

“嗯,是找她的。”阿留连连点头,他跟着女人走进一间房子,那是一个低矮破旧的木屋,脚下满是用来烧火取暖的碎木头,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最里面有一张床,上面躺着他的娘亲,当年的娘亲已经成了如今奄奄一息的老人,浑浊的眼睛看着头顶,干瘪的手从床上垂下,上面血管乍起,外面的皮像一层薄纸一样包裹住筋骨。

他走到娘身边,轻轻摇晃她的肩膀,老人似乎感觉到有人来了,缓缓转过头看着他,眼泪从眼角流下,嘴里似有话说,却只有吱吱呜呜的声音传出。

“我回来得晚了。”阿留把头靠在娘的肩上,双手握住老人的手。

脸上有冰凉的液体划过,他不管不顾,只是想着擦去娘眼角的泪,伸手的那一刻,他看到自己的的手已成白骨,他缩回手退了一步,娘的手紧紧拉住他,眼神里没有恐惧,也没有厌弃,只有舍不得和心疼。

他冲上去大哭。

他已感觉不到眼泪,也发不出声音。他该早点回来的,那样娘就不会老成这样,或许就能对他说一句话,喊他一声乳名,那个他已忘记的名字。

他感觉自己越来越累了,眼前逐渐变成一片黑暗,四周变得寂静,他感觉有人紧紧握住他的手,还有一只手抱住了他的脖子,那是一个粗糙的触感,脚下很轻,像踩在空气里。

他睁眼,娘乌黑的头发在他眼前摇曳,阳光洒在他背上,微风吹拂脸颊,他再次睡去,抓紧娘的手,于是再也没有醒来。

方才送他进来的女人看小孩许久不动便上前查看,却见那孩子已成一堆白|骨,一时惊恐,尖叫一声引来一个健壮的男人。

“刚刚明明好好的,该不会是妖怪吧?”女人躲在自己丈夫身后怯怯道。

“扔出去就行了。”男人说着便上前打算把阿留拽走,却不料老人紧紧抓住那只小手不放,浑浊的眼睛望着男人,恳求着流泪。

男人再一用力,老人忽得一激动,一个声音从喉咙里冲出:

“小跑,我的小跑!”

“姑母,小跑哥就算活着,也不可能还是个孩子模样啊,这就是个妖怪,骗人害命的,您听我的,放手吧。”女人走到老人身边,用手慢慢掰开老人的手指。

老人含泪躺回去,侧头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拉走,那是她的孩子,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是她的孩子。

“他回来了。”这一句没有人听懂,也没有人在意,失去孩子的母亲已走入暮年,归来的孩子也已成白|骨,时间太久了,久得让人失去力量和生命,还等不来那个被抢走的人,留不住拼命归来的亲人。

江自流在门外,接住了被扔出大门的阿留,他默默地走着,走到一处山丘,把孩子慢慢放下,开始挖坑,然后把阿留放进去,再慢慢给他盖上土,最后那里多了一个土堆。

阿留答应了的事情,没有忘记,在他的头骨上,江自流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荒芜的村落,故去的人,他一步步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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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逐出师门后满级回归拯救世界
连载中秋月如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