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江自流少见地动了怒,一个“林”字出口这才惊觉不对,于是顿了一下,又道:“霖霖,你认真的?”
林深被这一句“霖霖”逗得嘴角扬了起来,随口道了句:“自然。”
他帮着那小孩把铁门推开,对着江自流微微欠身,道:“师兄,请。”
江自流也不客气,上前几步先于林深跨过大门,就在他走过林深面前时,林深低声道:“是假的,师兄放心。”
二人随着那小孩走过一片竹林,待出了那片残绿,之后目光所及,尽是荒芜。
空阔的平地上一层黄沙卷着旋升天,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林深看了一眼那个小孩,心想,这孩子莫不是从地里蹦出来的。
然后,地上开了一个缝,三个人一起掉了下去。
果然是从地下蹦出来的。
“悟空,你带我们下来的时候能不能看一下路,你年纪小摔一下没事,可你也要照顾一下我们老年人是不是?这地也太硌人了,老夫的腿都要断了!”林深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唤着,一副讹人的架势。
“你叫什么?我在你下面,还轮不着你叫疼,你就一条腿在地上,我全身都快散架了!”江自流无奈着推开了林深,站起来揉揉自己的腰,心想林深真的不亏这一副装扮,倚老卖老的本事仅次于油嘴滑舌。
这时,二人都站了起来,这才看清了自己脚底下的地面。
满地断臂残肢,瘦骨相拥,缺了血肉的头骨仰着头,张大的嘴里两排牙齿对着叫嚣。
原来,是片骷髅地。
难怪,硌得慌,江自流感觉背后一阵凉意渗入骨髓。
“师兄,悟空呢?”林深忽然问道。
江自流指了指后面,林深回头一看,却见那小孩正趴在地上,看起来倒像是睡着了。
只不过,趴在骷髅堆里睡觉,看起来有点渗人。
林深走了过去,打算叫醒那小孩继续带路,却见衣服下骷髅一架,不见片肉丝血。
“原来不是孙悟空,竟是个白骨精。”林深喃喃道。
“这也太不靠谱了吧,引路人让个小孩来当也就算了,这小孩还是个随便就罢工的小骷髅。”
就在林深抱怨的当儿,那小骷髅嘎吱嘎吱地站起来了,一对黑窟窿“瞪”了林深一眼,然后一跳一跳地走到了前面,那只骨架分明的小手冲着二人摆了摆,示意两人跟上。
“那个,小朋友,你要是实在困了的话你就睡吧,其实倒也不必这么敬业。”林深被那对黑窟窿“瞪”得有些发毛,想着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发那通牢骚。
“师弟,都把人叫醒了就走吧。”江自流大步流星地从林深身边走过,说道。
二人跟着小“白骨精”拐入了一条地下弯道。
那弯道较为狭小,小孩子走起来正好,两个“老年人”就有些困难了。林深跪在地上向前挪着,感觉自己找回了小时候钻狗洞的记忆。
前方一阵亮光掠过那小骷髅打到江自流眼前,他眯了一下眼睛,看到了几层兵器,一个大堂。
那是一个很大的地洞,正中心一个亮堂堂的夜明珠,四周全是刀枪剑戟,反着冷光。
“迎客!”
一声响起,万千神武齐鸣。瞬时铮鸣声动天撼地,直冲耳膜。
这就是永麟兵器库,天下神武尽在其中。
诺大的武库,仅有一人站在正中。那人生得一副美人相,粉面红唇,柳眉水目,一件广袖长袍从肩膀披到脚后,又从脚后弯折回来,如此几回,倒像盘着一条蛇尾。
然而此人最引人注目的其实不是那件长如蛇尾的衣袍,而是眼神。
林深感觉对方看他的眼神像在看蝼蚁,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者才会有的眼神,林深并没有因此感觉不舒服,他经常被这么看,只是这一次的鄙夷更加强烈,以至于让他对此人的身份产生了好奇。
“过来。”那人对着小骷髅柔声说道,是一个清冷的的女子声音。
小孩吧嗒吧嗒跑了过去,纵身一跃跳到了那女子臂弯上,小骷髅头探到那女子耳边说了几句话,女子闻言一笑,那小孩也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如撕肉裂骨,听着渗人。
“前辈当真愿意以双目来换聚魂珠?”
那双媚眼盯着林深,朱唇微启。
“当真。”
“你的眼睛可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寻常的眼睛我们可是不收的。”女子笑道。
“就是寻常的,无特异之处。”
“那可就抱歉了,我们这里不收凡物。”那女子缓缓“走”过来,绕着江自流转了几圈,一身长袍将她和江自流围在其中。
“依我看,这位的眼睛倒是比较奇特。”她伸出手指挑起江自流的下颔,柔声问道:“公子,可愿将这双目献出?”
“你敢动他我杀了你!”林深召出斩月,一剑刺向女子胸口,却不料那长袍如蛇尾一般从地上弹起,卷住了林深的手腕。
“看来你对他在乎得很嘛,沈公子。”蛇女盯着林深,眼里如有烈火。
“你果然不是人。”林深冲着那蛇女喊道,他的手腕几近断裂。就在他拔出斩月时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蛇女的眼中的怒意,他不是一个冲动的人,此举也并非是冲冠一怒。
“不松手是吧?”蛇女一跃,蛇尾迅速收缩,将江自流卷在其中。
“看是你的手先断还是他的命先没。”那女子“走”到林深身边,穿过斩月,瞬时下半身掉落,蛇尾像是被吸走了血液一般,迅速变得干瘪苍白,却也缠绕得更紧。
褪去了蛇皮,蛇女露出了一双修直白皙的腿,只是瞬间,她的肩头便多了一件长袍,顺着腰肢而下,裹着双腿,缠绕在脚下。
“姑娘是如何识破我的易容术的?”江自流问道。他虽素来自谦,但对于自己的易容术向来是自信的,等闲人看不破,这点他从不自疑。
这蛇女并非凡人,也不是一般妖族,然而真正让江自流对于她的身份生出恐惧与兴趣的,不是她对于自己蛇尾的弃如敝履,而是她眼神里的那种不可一世。
那份不可一世,在林深挥剑刺向她的那一刻更盛。
生杀予夺,天下莫逆,怎样的土壤,能够养出这样的傲?
然而还不等江自流再多想一秒,那女子已然眉头蹙起,厉声道:“你若再叫一次,我让你身首异处!”
腰间的蛇尾缠绕得愈紧,一瞬间似乎五内具裂。原是那句“姑娘”惹怒了她。江自流看向了那女子,拼命挤出一个毫无说服力的笑容,道:“是我冒犯了,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卫琰。”说着,她便挥手在空中勾画了几笔,石壁上亮出两个字,正是其名。
“谢阁下告知,请问阁下是如何识破我的易容术的?现在可以回答了吗?”江自流问道。
“我见过。”卫琰说道,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们来这里到底所为何事?”她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求聚魂珠。”林深抢先说道。
“可你没有筹码,我说了,你这双眼睛我不要。”
“你放了我,我给你你想要的。”林深忍着手腕处的疼痛,说道。少年的眼神如火一般炽烈,承诺着一切。
“好,那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给我什么。”卫琰挥手将林深放出,转身向后走去。
林深握着斩月的手已经快要骨断筋裂,额头渗出丝丝冷汗,吃力地跟着前行。
“林深,不要做傻事。”江自流的声音从背后而来,语气有些急切。
他没有回头,嘴角向上勾了勾,随后便垂了下来。
二人穿过大堂,进入了一处密室。
就在林深踏入的那一刻,背后锁链纵横交联,将他死死围在其中。
林深召出斩月,举剑置于自己眼前,随后嘴里念起口诀,刹那间剑光大盛,两道赤痕从林深眼角滑落。
“你!简直是疯子!”卫琰斥道。她施法将林深掉落的眼睛捡起,正要怒言一句“谁要你这血淋淋的东西”,却见那血迹瞬间消失,手中所握,正是一对璀璨无比的明珠。
“阁下当真不要?”林深苦笑着问道。
“你竟是鲛人?”
“可能算半个鲛人吧,听说鲛人泣泪成珠,我没这个能力,我也只有这双眼睛能变成鲛珠,这还是我自己猜的。”
“或许是鲛人和人族的后代吧。”
林深感觉眼睛那里像被火灼烧了一样炙热,似有毒火从眼角直入脑内,灼得他头顶快要裂开。他想要伸手去捶自己的头,却发现只有一只手可用。
于是他用自己还能举起的那只手臂狠狠锤了自己一拳,感觉有些发昏,疼痛终究是减轻了一点。
“聚魂珠给我。”林深伸出手,说道。
卫琰虽已看不到林深的眼神,但是她能感觉到,若是她不给聚魂珠,林深能和自己拼命,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打不过对方,但她却在林深伸手的那一刻从他紧绷的肢体中感觉到了威胁,似乎是荒野里亡命的孤狼在盯着你讨要食物,不给的后果必是一场血战。
“你等着,我去找。”卫琰的声音慢慢落下,身旁一阵冷风掠过。
林深顺着墙慢慢蹲下,拼命忍住眼睛那里的刺痛。
他曾多次设想失去眼睛后的世界,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他还是害怕了。就在刚刚,他看不到卫琰的举动,也看不到对方的神情,他虽强装镇定,努力使自己维持一个紧张的状态,但他还是害怕了,他害怕这种因为一个感官的缺实而带来的失控,这比失去光明更让他恐惧。
他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自己亮出鲛人的身份。幼年时那个道士之所以想要淹死自己正是因为他想看自己的真实身份。那时候他想过,为什么那个道士不直接把他的眼睛挖出来卖钱,还要试探一番,后来才想明白一对鲛珠的确值钱,可一个小鲛人更加值钱。
这些都是他后来入了苍云门才慢慢知道的,他身上鲛人的基因或许已经被稀释了无数次,以至于很少有人能够发现。
至于那个道士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林深至今没有想明白。
身后的锁链响了起来,一阵冷风从头顶而过。
“伸手。”卫琰的声音在林深额头处掉落。
林深的掌心接住了一个冰冷圆润的珠子,他来之前考据了很多典籍,对于聚魂珠也有了一些认识。如今失去了视觉这一辨别依据,还剩听觉和触觉。他用一只手在那珠子上弹了一个脑瓜崩,侧耳细听。
嗯,声音是对的。
接着林深便试图施法探查,却被卫琰出言制止:
“够了,我们永麟兵器库这么多年从不卖假货,你要实在不放心就别要了。”
“要要要。”林深闻言便停手,将那聚魂珠放在了自己衣袖里,随后对卫琰道,“只是还要请阁下带个路。”
“好。”卫琰说罢便挥手走出密室。
“阁下!”
“又怎么了?”卫琰回头问道。
“你能不能把你尾巴给我,或者你缠住我也行,但能不能别太紧。不然我看不见你走了哪边。”林深顶着额头的一个新鲜的大包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