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平在村口坐着,他的琴在远处雪地里,那是琴的等待。
玄鸟幻化成形,飞于九天,盘旋高鸣。她是神族,不同于仙族是由动物修炼而来,神族天生为神,享有长久的寿命和强大的法力。
神鸟一生会经历两大劫,第一次是折翅之劫,那一次她被江凤救了,第二次是雷劫,那一次,她遇到了成菱。
当时她掉落在雪地里,是鸟的形态,成菱把她带回家,给她治疗好伤口,看着她的眼神充满好奇。
等她伤好后,成菱经常带着她出去。有一次,成菱看着玄鸟,问她:“你能带着我一起飞吗?”
她没有想到,面前的小鸟会变成一只那么大的神鸟,居然还会开口说话,玄鸟一脸得意,答应了她。成菱坐到玄鸟背上,飞上了她一直仰望的天空。
原来高空处风这么大,原来自己生活的雪山这么广阔。
成菱抬起头,仰望着云层中的神鸟。
那一声声鸣叫,是那么真实的久违。最后一次相见之后,成菱把玄鸟的鸣叫声录在了柯音扇里,回放过很多次,可这样真实的叫声,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
成菱记得,那天自己遇到了神,也上了天,她从天空下来之后,回到家,父亲给她定了一门婚,她同意了。
第二天再次相遇,她含着泪问玄鸟:“你可以带我飞到天涯海角吗?”
于是她再次来到高空,离开了雪山。雪山下有着繁盛的森林,有宽广的河流,有巍峨的高山,有挺拔的苍松。
原来外面有红砖绿瓦的宫殿,有无数宫人在谨小慎微地行走,有帷幔下的宫廷秘闻,有屏风后的暗通款曲。
原来外面也有古道西风下的瘦马,有小桥流水旁的人家,有思归的游子吟着诗断肠,在夕阳下,摩挲着老树忆着回家。
原来外面亦有酒肆茶楼处的红绿,有达官贵人酒醉后的扬威,有烟柳之地女子的痴情和逢迎,有戏台之上伶人的寡义与真心。
原来,天地偌大,风远江阔。
看遍江山后,成菱回到雪山,玄鸟变成人形。
“谢谢你,从此,你就离开这里吧。”
“为什么?”玄鸟不解。
“你不属于这里,而我,逃不开这里。”那是成菱对玄鸟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也有一双翅膀,你可以飞走。”玄鸟高喊。
成菱没有回答。她的确曾经有过一双翅膀,可她无法将它彻底展开,只能把它蜷缩起来,偶尔看一眼。
玄鸟回到地面,变成人形,苦笑道:“我已经成为琴灵,不能再带着你飞了。”
“无妨。你给我的翅膀我从未丢弃,我把它给了我的女儿。我没有做到的,我的女儿做到了,将来,也会有更多女孩做到的。”成菱道,她伸出手去接雪花,雪遇手而化,唯余寒意在指尖。
玄鸟回到琴里,王叔平走过来把琴装起,他仔细擦拭着琴身上的水渍和冰雪,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挑。
天地间,一声清响。
——
江自流没事,林深也暂时回到了苍云门,临走前,江自流告诉林深,他那天躺在雪地里,不为找死,是为了求生,可林深继续问,江自流就没有了回答。
“你想修裂魂之术?”王叔平惊问道。
“嗯。”
“你疯了?血祭之术已经够凶险了,裂魂之术更是比其凶险千倍万倍,这么多年,从没有人能够修成,要么走火入魔疯癫至死,要么血尽魂灭尸骨无存,你现在这副样子,本来也没几年了还敢瞎折腾?”王叔平一时着急就把铸剑之术的反噬说出了口,连忙打算找话盖过去,“那个,我是说你现在身上那么多伤,还是别修炼这种凶邪的术法了。”
江自流靠在青石上,闭着眼睛悠悠道:“没事,我知道。”
“那个,也不一定,不是吗,别太悲观。”王叔平继续说道。
“你不觉得很公平吗?他们为我们受了那么多年的苦痛,我们如果不付出什么的话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你记得当时你手上那个字是什么吗?”
“折。”
“对。折命,这是我们作为剑刃的宿命。说起来,你的头发是染的吧?”江自流看着王叔平问道,嘴角带着笑意。
由于自小双眼失明,他对于声音极其敏感。从第一次听到王叔平的声音,他就认出了对方:当年那个和他一起逃出非命洞的少年。
江自流记得,王叔平父子就是当时主动分出剑鞘剑刃的另一对,是他的父亲王伯仓去做了剑鞘。后来,剑鞘和剑刃分开管理,他和王叔平年纪相仿,就走得近了一些。
他虽然第一次看到王叔平的脸,却感觉异常熟悉。
“是,效果不错吧?要不我给你推荐一下染头发的发汁。”
“算了,不用了。我顶着这苍苍白发正好方便易容成老人,占了不少年轻人便宜呢,被叫前辈叫得都快腻了。”江自流依旧闭着眼睛照太阳,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活像一个刚刚吃过饭晒太阳的老大爷。
“那你哪天教我,我也易容易容。”
江自流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回复了他。如果是别人,可能会以为江自流是在敷衍或者拒绝,但王叔平却明白,这就是默认。
他们两个一起逃出非命洞,但后来的经历却是天壤之别。当他被一遍一遍凌迟之时,江凤在登云台一战成名。那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王叔平很高兴,兄弟出息了,大家都将得救。
再后来,非命洞惨遭屠戮,除了那个小孩无一生还,江凤成了杀人凶手,成了叛徒邪魔。王叔平一遍一遍地做着江凤杀死自己父亲的梦,一遍一遍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
他从无竟域逃出后,在永麟兵器库买了一把琴,这把琴把他带到这里,遇到了如今的江自流。他看着前面这个人的背影,默默拿出自己的琴,琴弦冰凉刺骨。他把手放在琴弦上,将琴弦猛地挑起,深吸一口气,随着那口气的呼出,琴弦离手,一道血痕上弦,一枚昆山玉碎。
江自流睁眼起身,执笔而立。
“多谢。”他看着曾经的友人,这一句,谢他的信任,也谢他的理解。
似宝剑发出一声铮鸣后被折断,落在坚硬而布满坑洼的大理石地上,秋风卷起地上的微尘,在没有出口的大殿内苦苦旋转。一排兵器在风中嚎叫,相互撞击着抖落身上的灰尘,一把刀飞出,立在大殿上,刀尖插入大理石内,裂纹像年久失修的屋子里的蛛网。
裂纹逐渐回拢,刀尖出石,其余兵器也飞到大殿中央,一瞬间,刀光剑影往来,枪尖戟刃相抗。
江自流拿起断剑,掌心皆血,走进大殿之内,他的衣服已被刀刃划破,白发染血,红衣猎猎而飞,似地狱之火燃在人间。
王叔平看着对面的人,那人一手执笔,双目紧闭,看起来倒像是一个文人墨客在低头沉思,只看那笔尖滴墨,黑色的墨珠在地上绽开,像是中间有一道裂缝,墨痕只存在于一边,另一边则逐渐变白。
大殿之内,兵器仍在横行,那个握着断剑的人手背上出现一个血痕,从中指指端而始,往上一直到脖子处,那血痕就像从脖子里穿过一样从另一边穿出,再延伸到另一只手的手指指端。从上看,像一道裂痕。
狂风起,断剑下滴落的血逐渐干涸,随着一声力竭声嘶的嘶吼,大殿的门打开了。
哪怕一息尚存,我绝不放弃。我可以活下来,且不仅仅只是活下来。
江自流睁开闭着的双眼,握着泣鬼神的手早已麻木,落日的光刺向他的眼睛,那一刻,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能看见的时候。
原来晚霞,是这样的。他看着迎接自己死里逃生的晚霞,想起林深来。
“可以再请你帮一个忙吗?”
“你说。”王叔平看着江自流道。
“我已不能再修行普通修仙者的术法,自然也无法消除旁人留在我身上的追踪术,你可以帮我吗?”
王叔平施法探查后,道:“你身上有两个追踪术,一个是苍云门的法术,另一个则不知所源,但我都可以帮你消除。”
“把第一个消除,第二个留下。”
“第一个,是林深留在你身上的吧?”
江自流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就是回答。
“你想自己一个人走这条路?”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是怕他受到牵连?”
“不是。”江自流仰头看向天空,对着王叔平道,“我不是怕他退缩,也不是怕他受到伤害,恰恰相反,这一次重逢,我才知道我低估了他对于当年那些事的执念。”
“我怕的,正是他的执念。”
“我怕,那样的执念会毁了他,我也怕他的信任和感情会动摇我的决心,让我留恋世间,让我想要撇下一切,苟且偷生。”
这两句话江自流分成了两次去说,中间的停顿足以落下一片树叶,却不足以让他看清自己,看清林深。
“你曾经历过看着亲近的人一天一天离开的日子吗?”江自流忽然问道。
“有过,就是现在。”
“抱歉啊。”江自流道。
“我经历过两次。我爹娘均逝于病痛,他们不止一次问我,如果有一天他们走了,我能活得下去吗,一开始我不信他们真的会走,可后来他们问得多了,我逐渐就信了。我知道他们会在某一天离开我,也许是一觉睡起,也许是哪一天从外面回家。那时候的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怕他们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离开我,所以我就经常和他们说话,有一次,我出门的时候娘没有应答我,我怕得立刻跑回去,当我感觉到她的心跳时,你知道我有多么激动吗,我感觉我又从老天那里抢回了一点时间。”
“那时候我太小,那种经历太痛,我不想让他也受这一遭。”
——
林深回去之后,风执还没有出关,他就把自己下山的所见所闻给于忆说了说,报告了一下任务完成情况。
这天晚上,林深失眠睡不着,在外面随便瞎走着,正好看到于忆从一个洞口出来,然后他顺便记住了结界的布置法术,等于忆离开之后就解除结界自己走了进去。
进洞之后,先是一个狭长的过道。在过道里,林深看到一把剑,剑身很长,做工精湛,一看就是名剑,剑身上刻着两个字:辰鹰。
林深把这两个字多念了几遍,忽然发现这就是当年江凤在非命洞内叫的那个名字。所以,他当时是在叫这把剑回来,那么辰鹰就是当年江凤的佩剑。
如此看来,江凤被扔下登云台之后,这把剑就被于忆保存在了这里。可是于忆为什么要保存江凤的剑呢?难道是出于师兄弟一场的情谊,睹物思人?还有,林深记得自己在幻境里看到这把剑明明已经断了,为什么现在却是完好的,它到底因何而断,又为谁所修?
林深继续在洞内走着,结果又看到一本剑谱,上面写着“江风畔”。林深打开一看,却发现里面记载的竟然是风悔峰弟子所学的“忆宁六剑”,此剑法据说是由于忆所创。可明明这剑谱的笔迹就是江凤的。
所以,“忆宁六剑”抄袭了“江风畔”,是于忆把江凤的剑法据为己有。
林深继续往前走,再前面是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盘棋,没有下完,也放着一罐茶。桌子被擦拭得很干净,那罐茶也看起来被喝了不少,桌子是个四方形,旁边只有两张椅子相对着放置。其中一张椅子很新,虽然看得出岁月的痕迹,但几乎没有损坏,应该是一直就这样在这里放着,也没有人去坐。而另一张椅子甚至还带着温度,也能看出来一直有人在用的痕迹。
曾经和于忆对弈的那个人,是谁?
难道是江凤?林深看洞内已走到尽头,便转身往回走。留着剑、留着剑谱、留着曾经没有来得及下完的棋局。他想不清楚此人是友还是敌,但林深可以肯定一点,就是于忆一定把江凤当做了对手,甚至可能是他眼里唯一的对手。
走出那个洞,林深在凤悔峰继续四处闲逛着。他尝试着和江自流联系,却没有任何回应,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江自流的血祭术修为已经全部散尽,那么之前的血契自然就失效了。
他又尝试着用法术探查江自流现在所在的方位,却发现依旧无果。看来之前在他身上施的法术被发现了,或者说是江自流不想被他找到了。
他那样的人,肯定早就发现了自己在他身上施的法术,之前不解只是将计就计,但现在解开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还能再找到他吗?林深问着自己。他并不自信,江自流如果下定决心要躲着他,林深一辈子也不可能找到他。宿龙村的相遇,其实与其说是林深找到了江自流,倒不如说是江自流把自己暴露在了林深面前。林深找了七年,没有一丝收获,宿龙村那一次重逢真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
他已经能够确定,当初让杨临上苍云门求助的人就是江自流,宿龙村的事背后也有江自流在推波助澜,包括这次的雪山之行,鹤门的人到底都是什么身份,江自流为何要把他们召集在一起,他的棋局到底有多大?
林深甚至感觉,自己也只是他的一枚棋子。江自流啊江自流,这个人,看起来温和平易,没有一丝棱角,实则骨子里倔强执拗得很,就是把他骨头打断了他也能不动声色地自己接起来继续往前走。
崖边的晚风吹着他的头发,云层中若隐若现的月色撩着他的衣角。林深喝了一口酒,醉眼朦胧中,想到了鬼面青衣的那一句“他给了我家的感觉”。
当时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就想到了江凤,是十二岁的江凤,不是后来的江自流。
第一次,他不再居无定所,第一次,他有了一个稳定的能够吃的上饭的地方。他对江凤当然是感激的,可除了感激,他似乎还隐藏着另一种情感,他也说不上来。
崖边的古树长得很有个性,歪着脖子,像一个挂在悬崖边上的人。林深坐在树枝上,喝着酒。现在是晚上,天很黑,也看不清底下的风光,如果是白天,坐在这个地方,一般人都会被吓得半死。
酒喝完了,月亮也从云层中出来了。
高猿长啸,惊起一树飞鸟。林深低头一看,却见一黑影正往轻水峰而去。他便施展轻功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