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行沉默地目睹信鸽死翘翘的全过程,帐中气氛一时凝滞。
为防剩下两只信鸽步它后尘,苏雨行伸手重新给笼子盖上黑布,鸽子们的惊叫才渐渐平息。
苏雨行无言地看了鹰扬一眼,鹰扬的人身太具有迷惑性,与凡人并无二致,看得久了,会让人忘却他原本是一只鹰的事实。
结合鹰扬自己说的,他这几天一直在营地外徘徊,有去无回的信鸽似乎都有了着落。
好了,“变故”找到了。
苏雨行舒出一口气,坐回椅上,沉声问:“吃了几只?”
鹰扬没敢接话,也不敢对上苏雨行的目光,做错事的小孩子般低着头,如芒在背,冷汗直冒。
苏雨行见他这副模样,心下顿时明了了**分:“难不成我放出的信鸽全被你给吃了?!”
“没有!绝对没有!没……没全吃……”鹰扬连忙抬头辩解,“还是剩了几只的……”
越往后,鹰扬的话音越支支吾吾。
——剩了几只,让别的鹰抓走了。
这样火上浇油的话鹰扬必然不能说,只能诚恳地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它们有用……”
鹰扬根本想不到这些笨笨的鸽子居然还能用来送信,没有任何一只妖向他提供过相关的情报。
依照他的想法,军中无趣,苏雨行养点鸽子当做消遣,那些鸽子是苏雨行不喜欢了,才会被扔出来自生自灭。
鹰扬抓到鸽子只顾着吃肉,就算发现它们每只的脚爪上都绑着小竹筒也没多在意,反正他对枯枝一样的鸽爪没兴趣。
信鸽送信途中被天敌捕杀被视为正常损耗,因而同样内容的信通常会抄写数遍,就算其中一些信鸽出了意外,总有能顺利抵达目的地的。
苏雨行迟迟收不到回信,对此设想过种种可能,甚至怀疑是援军行进路上出现了某些意外,唯独没料到竟是有只海东青专门守在他营地外混吃混喝。
消息送不出去是一方面,援军处同样会用信鸽向他传信,询问前线战况,只怕那些飞来的信鸽也尽数落入了这海东青的魔爪。
岚昼法令有言,任何人捕杀信鸽贻误战机,皆是死罪不赦。
但鹰扬是一只海东青,甚至都不是岚昼的鹰,显然不适用被军法处置的律例。
苏雨行压着火气,知道这种时候说任何指责的话都于事无补,当即提笔再写一封信,唤来帐外斥候,命其快马加急送往后方棹月城。
鹰扬自知闯祸,绞尽脑汁地思索补救办法,生怕前脚刚摸到苏雨行营帐的门帘,后脚就要被他扫地出门。
等斥候领命离去,鹰扬终于想到一个不错的主意,努力争取苏雨行的原谅:“不如让我去送信吧,我飞得比鸽子快多了,你想往哪里送信我都一定会送到,绝对不会中途跑掉。”
苏雨行心念一动,问道:“你知道棹月城在哪儿吗?”
“我……”鹰扬压根没听说过这个地方,磕巴了一下,不过这点小问题难不倒他,他马上回答道,“我可以在路上问妖,很快就能找到。”
这一路问过去不知要花多少时间,苏雨行打消了刚冒出来的不切实际的念头,神色冷淡地对鹰扬说:“不用了,你走吧。你是西海的妖,我也不能将你如何。你为我军追回将旗,我应当回报,军中肉食粮米若你需要,自取即可。信鸽之事到此为止,如果可以的话,还请你抓点儿其他东西吃,放过它们。”
“我肯定不会再吃了,我保证!”鹰扬见苏雨行要赶他走,立刻慌了神,双手扒着桌沿靠近苏雨行,恳求道,“你可不可以让我留下?”
苏雨行望着鹰扬微蹙的眉心,狠下心摇头。
“你要是不喜欢我的人身,我还可以变成鹰给你看。”鹰扬飞快地找补,求苏雨行回心转意的同时也给自己增加些许底气,“没有武将会不喜欢海东青的,我还是最珍贵少见的玉爪呢。”
鹰扬从西海飞来岚昼的路上,遇见的很多妖都说像他这样纯白的海东青很是少见,凡人尤其是武将们,最喜欢抓鹰来驯,提醒他千万小心。
鹰扬依言警惕,却还是不慎落入陷阱,但在遇见苏雨行之后,为他招致祸患的白羽又成为了他吸引心上人目光的最大助力。
苏雨行就是武将,应该也不会例外。
鹰扬期待地看着苏雨行,苏雨行却说:“我只喜欢绣着你的官服。”
鹰扬:“……”
鹰扬听不太懂“官服”是什么意思,但能听出苏雨行冰冷的拒绝之意。
鹰扬心碎了,可还不死心,死缠烂打地自我推荐:“我的鹰身强壮又健康,能在很短的时间飞很远的距离,送信时不怕遇到危险。如果你答应让我留下,我可以一直不变成人,而且你不用给我食物,我自己去捕猎,到时候你在帐外插一截树枝,我就站在上面为你守夜。”
鹰扬言辞恳切,像暗恋高门子弟的穷苦书生,骤然获得心上人一顾,一股脑把他能想到的优点全说了出来。
总结下来就是——
我很有用的,留下我吧。
“不信你看。”鹰扬怕苏雨行依旧拒绝,不等苏雨行回应,他直接变回鹰身,落在了桌上。
海东青是那样高大威武又健硕漂亮的鸟儿,站在桌案上,几乎与坐在椅上的苏雨行一样高。
鹰扬羽白似雪,无一丝杂色,圆溜溜的双眼如同世间最润泽剔透的黑珍珠,银灰色鸟喙短而锐利,白玉色脚爪纤瘦遒劲。
鹰扬展开双翼,层叠飞羽肆意舒展,根根分明,翅膀筋骨结实,肌肉矫健,同时极富轻盈美感。
这还是苏雨行第一次细看一只海东青。
难怪从前总听闻有人愿出千金相求,却无缘得见一羽,彼时苏雨行只当海东青是纨绔子弟的销金玩物,不屑一顾。
直到今日亲眼所见,苏雨行方知“万鹰之神”的神俊之貌。
通体纯白的鹰隼在书案上啪嗒啪嗒走来走去,昂首挺胸,全方位无死角地展示自己健美的身形。
海东青转过身,扇子般整齐排列的尾羽扫开,划出一道优雅的圆弧。
鹰扬“开屏”时注意了力道,小心地没有把苏雨行案上的纸张扇飞,可没留神一爪踩进了砚台,墨汁四溅,在苏雨行手下的空白信纸上留下一串沾了墨的枝杈爪印。
鹰扬看似意气风发,实则十分紧张。鸟类求偶大都靠的是光鲜亮丽的外表,虽说鹰扬对自己的外貌还是很有把握的,但这仅限于给鸟看。
苏雨行是人,会喜欢他原本的模样吗?
鹰扬再次期待地看向苏雨行,却难过地发现苏雨行的表情仍然冷淡,好看的双眼中没有半分欣赏或是惊喜。
这回是鹰扬错怪苏雨行了。
苏雨行自小性情清冷,尤其是在生人面前,不习惯将自己的情绪外露,多年军旅磨砺,让他愈加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事实上,苏雨行的视线与心神一时完全被这只漂亮的鹰隼霸道占据了。
苏雨行手指微动,突然很想伸手摸摸鹰扬,他能想象到这只海东青顺滑的羽毛会有怎样松软温热的手感,摸起来一定特别舒服。
可苏雨行转念又想到了什么,心中悸动渐消,放在桌下的手缓缓握拳,维持了一贯的克制与冷静。
当苏雨行终于抬起手臂,却是五指并拢,指尖朝向帐篷外,对鹰扬说:“不必了,谢谢,请飞。”
——是逐客的手势。
鹰扬爪下一滞,僵硬地收拢了翅膀,螃蟹一样从苏雨行眼前横着退到了桌案的一端——远离鸽笼的那一侧,窝了下来。
鹰扬心里清楚,他要是现在走了,就再也没机会进来了,也不会再有机会接近苏雨行。
所以鹰扬只能装作听不懂也看不懂,在这里多赖一会儿是一会儿。
苏雨行没管鹰扬,无动于衷地换了一张新信纸,依照最初的那封信抄了一遍。他将两份信纸分别叠好,塞进小竹筒,绑在幸存的两只信鸽腿侧,带出帐外放飞。
苏雨行跟手下交代完事宜,回转帐内,看到鹰扬还杵在原位,一动不动,酷似一尊雕刻摆件。
苏雨行心中有气,继续不理他,坐到椅上拿过文书批阅。等苏雨行埋头把这几天外出巡逻堆积的事务全部处理完毕,时间已近傍晚。
苏雨行从纸堆中起身,活动了一下滞涩的脖颈,余光瞥向桌边,意外发现鹰扬居然还在那里。
出乎苏雨行意料,这海东青竟真耐得住性子,忽视他许久,他并未愤然离去,硬是一声不吭地守到了现在。
苏雨行不由多看了鹰扬几眼,此时鹰扬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翅膀,头垂得很低,尖喙都要抵上胸口的毛毛了,黑亮眼珠无神地盯着桌面发呆。
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早在鹰扬变成海东青给苏雨行看的时候,苏雨行心头的火气就消去了大半,眼下见鹰扬这幅样子,残存的最后一点不痛快也消失殆尽。
苏雨行暗暗叹了口气,自行为鹰扬寻到了开脱的借口。
罢了,他是一只海东青,他能知道凡人这些条条框框的事吗?
不知者不怪,鹰扬又不是故意捣乱,何苦再为难他?
苏雨行心中动摇,若是鹰扬这般执意留下,那……
鹰扬站在桌角沉痛反思,原本一切进展得都很顺利,结果却在即将功成之际,被几只鸽子暗算了。
怎么能用鸽子来考验海东青啊?!
而他居然没有抵制住食物的诱惑!
可恶!
鹰扬懊恼又沮丧,满脑子都是“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想了半晌,也没思索出转机何在,却意外瞥见苏雨行手中攥着一支毛笔朝他伸来。
鹰扬只当苏雨行忍耐到头,决定要把他戳走了,当即双爪暗中发力,抓紧桌面,躲也不躲,摆开架势要和苏雨行耍赖到底,坚决不走。
鹰扬不知道苏雨行要戳哪里,全身肌肉紧绷,眼看着苏雨行的手臂靠近。
毛笔很快碰到鹰扬,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出现,鹰扬甚至都没什么感觉。
鹰扬愣了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疑惑地抬头对上苏雨行净澈明亮的双眼。
苏雨行用笔杆末端轻轻敲了敲海东青的翅膀,清冷嗓音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柔软:“别站得那么靠边,当心一会儿要折跟头摔到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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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章三·求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