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言好语说不动手握刀剑的人,鹰扬的话完全是说给另外一人听的。
果不其然,苏雨行的声音很快从帐中模糊传来:“放他进来。”
将军的命令属下当然要执行,鹰扬露出一个并不无辜的笑容,硬碰硬地迎上祁静风要宰鹰的狠厉目光。
鹰扬怎会看不出这个阴鸷冷漠的年轻男人对苏雨行的心思,但那又如何?
领地、猎物、配偶……生性勇猛好斗的猛禽,生来便知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要靠争抢才能得到,美人更是如此。
只有击退所有竞争对手的胜利者才有资格来到心上人面前,希冀得君青眼。
鹰扬既已站在这里,做好了争抢的准备,自不会相让。
鹰扬不再和祁静风纠缠,侧身绕过他,走进营帐。
前些时日,鹰扬一直徘徊在军营附近,对这座营帐眼熟得不能再熟。现在真的走进来,鹰扬发现它内部比外面看上去的要大上许多,但里面的装饰十分简洁。
帐中最靠里的地方是一张桌案,案上和两侧地上都堆放着不少纸张文书,案前摆了几把相对的空椅子。一张演兵沙盘置于帐中右手边,沙盘后有一张高挂的地形图。
鹰扬知道,这里是议事和处理公务的所在,苏雨行用来睡觉的寝帐在营地更靠里的地方。
苏雨行坐在桌案后,正提笔写信,听到帐帘掀开的动静,他抬头看了鹰扬一眼,没作声,又垂眸继续忙手上的事。
鹰扬一点儿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几步蹭到苏雨行面前,光明正大地探头看他在干什么。
白纸上落着交错墨痕,应是一手转折见锋的好字,可惜鹰扬不识字,根本看不懂。
看了两眼天书,鹰扬果断转移视线开始看人。
苏雨行坐得端正,肩背笔直,微垂着头,执笔如执剑,腕骨有力,手指纤长,姿态挺秀好看。
信上写的不是要紧事,苏雨行没避开鹰扬。匆匆几字收尾,苏雨行搁下笔,拿起纸张轻晃了晃,让墨迹尽快风干,随手放到一边。
在接着写下一封信之前,苏雨行准备先处理一下这只海东青的问题,没想到一抬眼,就对上了鹰扬不加掩饰的灼灼目光,苏雨行不由怔了一下。
鹰扬回过神,赶忙退开一步,在桌案前站好,主动自报家门道:“我叫鹰扬,是一只来自西海的妖。我的原身你已经见过了,就是那只白色的海东青。”
礼尚往来,苏雨行也决定先说明自己的身份:“我是……”
苏雨行刚说两个字,就被鹰扬兴冲冲地截过了话头:“我知道你的名字。”
“苏——雨——行——”鹰扬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念出苏雨行的名字,脸上洋溢起小小的得意之色,“你是岚昼的大将军,漱风城守将。漱风城那场大火就是你放的,一下子烧死了上万人。”
鹰扬的双眼亮晶晶的,兴高采烈地说起苏雨行的战功,仿佛打了胜仗的人是他一样。
身为守将,竟然放火烧了他本应守的城,虽说鹰扬说的是实情,但苏雨行莫名觉得听着怪怪的。
确切来说,应该是烧死了上万敌兵才对。
岚昼与昆凰并为中原霸主,两国以倾岳山为界,划疆南北分治,岚昼掌北,昆凰踞南。岚昼以北,则是域外数十部势力联合而成的北狄。
北狄各部势力各自为营,人心浮动,谁也不服谁。因而就算时不时有散兵跑来岚昼边境劫掠,也只是很小的规模,人数不过百,从未成过气候。
苏雨行一直负责塞北作战,训练机动性极强的游骑兵,及时对侵扰边境者阻拦截杀。北狄人自知不敌,常常望风而逃。
只要没出人命,苏雨行追回被抢走的米粮就带兵回撤,不会赶尽杀绝,双方保持了多年的相对和平。
可时移世异,前些年北狄的梅卡申部选出一位新首领,他不知用了怎样的手段,竟用数年时间收服、联合了几十支部族,整兵七万,进袭岚昼。
这是苏雨行和北狄交手这么多年以来前所未有的作战规模。
苏雨行驻守的漱风城位于岚昼最北,首当其冲。漱风城实行军屯,守城士兵们自行开垦荒地种田收获,城中居民绝大多数是自愿随军的家眷。
大军兵临城下,苏雨行收回在外围游走的各路骑兵,镇定自若地指挥守城战。漱风城驻兵不过一万,敌众我寡,城破不过是时间问题。
苏雨行可不想把能打的兵力全损耗在这里,于是明面上象征性守城三日,暗地里加紧安排掩护士兵们的家眷撤离,搬空粮草。
待漱风城变成空城一座,苏雨行果断下令撤兵,造成不敌退败、弃城而逃的假象。
北狄军撞破城门,振奋欢呼着涌入城中掠夺战果,却发现城中物资不剩分毫。
等他们意识到有诈为时已晚,苏雨行令士兵以火箭引燃预先埋在城中的火油。
滔天烈火霎时爆燃烧城,房屋被炸开,砖石飞起数丈之高,四方溅射,漱风城顷刻化作红莲炼狱,哀嚎彻天。
北狄军惊惧恐慌之下,试图引水救火,却绝望发现苏雨行早已事先命人填平了城中所有水井河渠,滴水不留。
塞北水源本就稀缺,而苏雨行把原应用于守城的火油全埋在了这里,若想扑灭,恐要引来整条江河冲灌。
北狄军无力营救陷于火海的部众,唯有紧急后撤。大火足足烧了近十天才熄灭,烧死北狄军万余人,伤者不计其数。
这一战,北狄军夺了一座无用空城,却损失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无疑是一场大败仗。
苏雨行狠挫了北狄士气,彻底延缓了敌方攻势,致使北狄不得不北撤近百里扎营休整,恢复元气。
苏雨行正好借此机会拖延时间,等待从南方调来的援军。
只是近日不知为何,苏雨行送往援军的十几只信鸽都如石沉大海,没得到任何回音。派去探查援军行至何处的斥候也尚未回营。
苏雨行不免担心其中是否出了什么变故。
两军对垒,主将不能擅离战场,再收不到消息的话,就得让祁静风亲自跑一趟了。
“我的官职还不到大将军。”苏雨行严谨地纠正鹰扬话中的漏洞,好奇问道,“你从哪儿知道这些事的?”
一只西海的妖,没道理会对凡人的战争这么了解。
鹰扬狡黠地笑了笑,对苏雨行坦诚道:“这些天我一直都待在营地附近,有我亲眼见到的,也有我从别的妖那问来的。”
鹰扬自从打定主意来找苏雨行,便提前做了许多功课。
他通过各种方式努力弄明白,这些凡人每天骑着马跑来跑去都是在忙活什么,他从截住的妖们口中拼凑猜测苏雨行的性格、喜恶……全是为了真正和苏雨行搭上话的那天,和心上人能有话可说。
现在看来,准备果然有用。
有很大用!
苏雨行问:“这周围还有其他妖?”
鹰扬点头道:“有不少呢,都是从西海跑出来瞎玩的。不过你放心,他们都自觉躲人远远的,不会妨碍到你们。”
苏雨行注视着鹰扬俊朗的眉目,不禁想问,明明你也是妖,为什么反其道而行,偏要往凡人堆里扎。
苏雨行的话没问出口,因为正巧祁静风提着一只罩着黑布的笼子通传入帐。
祁静风径直走来,越过鹰扬,单手收整起散乱的文书,腾出桌面一角,轻轻放下笼子。他的动作娴熟从容,应是曾经做过许多次同样的事情。
苏雨行看着祁静风的动作,说道:“这样的琐事交给其他人做就好,何必亲自跑一趟。”
苏雨行的语调平淡,清冷又有些疏离,关切中隔着分寸。
祁静风却因这关切,微微扬起冷硬的唇角,抬眼看向苏雨行,诚挚道:“分内之责,理当亲为。”
鹰扬被晾在一边,他看一眼祁静风,又观察了一下苏雨行,适时积极插话道:“我学东西很快的,这些事以后都可以交给我来做。”
鹰扬声音轻快,当即引来祁静风怒目而视。
鹰扬的话拯救了正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祁静风的苏雨行,苏雨行赶在祁静风针对鹰扬之前开口说道:“静风,这里暂时没别的事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祁静风看鹰扬处处不顺眼,直截了当地问苏雨行:“少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此妖人?”
苏雨行模棱两可道:“我还有话要问他。”
祁静风从苏雨行的态度中看出端倪,不再强求,只道:“我就在帐外,少将军随时吩咐。”
祁静风追随苏雨行多年,配合默契,这样的话早就不用再说,此时着重点出,意在威慑鹰扬休想轻举妄动。
鹰扬目送祁静风离开,若有所思地看向苏雨行。
苏雨行恍若未觉,朝笼子扬了下下巴:“打开它。”
这事本该由祁静风顺带完成,但苏雨行把他匆匆支开了。
苏雨行心中盘算,这只海东青既然想要随军,那就先让他做些小事来看看。
鹰扬依言掀开笼子上的黑布,露出里面关着的三只鸽子。
鹰扬一见它们,双眼顿时一亮,面上的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鸽子们原本全都安静地待在笼中,伴随黑布掀开,捕食者的气息瞬间袭来,鸽子们察觉到威胁,即刻尖声咕咕叫,扑棱着翅膀胡乱冲撞笼子,试图逃离。
不等苏雨行发话,鹰扬打开笼门,随便一伸手就抓住了其中最肥美的那一只。
若现在不是人身模样,鹰扬真想立刻啄它一口尝尝咸淡。
鸽子肉嫩,小点心一样,好抓又好吃,不像牛羊还得费力抓起来摔死再吃,唯一的缺点就是个头太小,不够解饱,一顿得吃好几只。
把鸽子送到海东青面前,无异于天降美食。鹰扬下意识把它们当成了苏雨行对他追回旗子的奖赏。
鹰扬捏着鸽子兴奋地左看右看,暗自感叹苏雨行随手给的谢礼就送到了他的心坎上。
或许该把它们养起来当作纪念,鹰扬这么想着——
这可是苏雨行送他的第一份礼物。
鸽子在鹰扬手中疯狂挣扎惊叫,恐慌中抖落灰羽无数,却无法撼动鹰扬的指节半分。
鹰扬惊喜地问苏雨行:“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苏雨行原以为是鹰扬的手劲太大,不会拿鸽子,忙站起身想从他手中把鸽子接过来。
听此一问,苏雨行的动作顿了一下,眉宇间流露出罕见的愕然,难以置信地反问:“这是军中信鸽,你吃过?”
“当然——”鹰扬嘴比脑子快,等意识到苏雨行话里的意思时已经来不及了,唯有硬着头皮强行拖长声音拗回来,“——然不可能,怎么可能吃过……”
鹰扬因为心虚,声音越来越小,他脸上笑容褪去,迅速把鸽子放回去。
鹰扬缩回手,局促地低下头,用脚拨动鸽子掉了一地的羽毛,掩耳盗铃般往自己身后藏,又站得离笼子远了点儿。
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很显然这并不可行——
被放回笼里的可怜鸽子扑棱着已经不剩几根毛的翅膀,颤颤巍巍挪了两步,便一头栽倒下去,不动了。
眼看着像是有一点儿死了。
——被某只海东青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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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信鸽(瑟瑟发抖):喂我花生!喂我花生!!![爆哭][爆哭][爆哭]
鸽群中的鹰扬:自助餐!嗝~好吃![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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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章二·焚城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