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溶溶,夜晚总是这般漫长的。
魂魄回归肉身的鱼怀隐坐在石桌前,品着黑娘端来的热酒,听她说起所求之事的始末。
“我生前因修习阴邪术法,导致死后魂力积弱,只能终日被困在身死之地,不能远行。所以才开了这家客栈,收留四方无主孤魂,不为香烛纸钱,所求的是借用他人魂魄之力补我所缺,好让我去见亲人最后一面,可惜这法子好像没用,我的魂魄撑不了多久了。”黑娘晃着空空的酒杯,她的目光飘向很远,很怀念,不知想起了什么旧事。
“这么说你需要一个合适的肉身带你离开这里。”鱼怀隐搭话,一杯暖酒下肚,让他的心情好了许多。
“是啊,在你之前我也遇到过很多答应借肉身给我的人,可惜凡人之躯太弱,若勉强附身会折损主人的阳寿,修行者的灵力又太盛,我没有办法靠近他们。”黑娘无奈地摇摇头,“所以你真的是个例外。”
鱼怀隐向黑娘举杯,算是承认了这个巧合,“那你想什么时候动身,你要找的人在哪?”
“明晚就启程。”黑娘自袖中取出一张地图,指了指上面的某个地方,“我已时日无多,自是越快越好,而且我那弟弟性格乖张,若没有人看着,他恐怕要误入歧途害人性命。”
“不过……”黑娘瞥向地图上所圈画出的七星镇三个字,有些欲言又止。
鱼怀隐看出她的为难,好奇道:“怎么了,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妥吗?”
“七星镇其实是一座鬼城。”黑娘的语气骤然变得严肃起来,“传闻上古凶剑无形便藏在此城中,阿若也曾向我提过,她说这个镇子很古怪,里面东西是她也难对付的存在,所以此行暗藏凶险,你若同我去,随时可能丢了性命。”
事关生死,黑娘不想隐瞒什么,她希望鱼怀隐在权衡利弊后,再做决断。
谁料,那正在吃酒的少年郎,听她提及无形剑一事后,居然呆住了。
“凶剑无形。”鱼怀隐喃喃自语,忽觉眼前一暗,魂游天外,来到一颗枝叶繁茂的银杏树下。
彼时,天上正下着雪,有风吹过扫落片片金黄,而就在鱼怀隐正捉摸不透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有一红衣人手持一把玄色长剑杀来,以不可抵挡之势一剑穿透他的腹部,将他钉死在银杏树干上。
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紧紧抓住剑刃的双手。
“小兄弟?”黑娘一连唤了几声。鱼怀隐从幻象中清醒过来,他看着自己正抓着酒杯的手,只觉得方才的痛楚异常真实,并不像是一般的幻觉。
难道是某种预警。鱼怀隐回想起红衣少年那张狰狞的脸,不明白这个名叫良册的杀人凶手为什么阴魂不散,他又不是真的鱼怀隐,何故在他喝杯酒的功夫,还要入他梦中叨扰一番。
“无妨。”鱼怀隐回过神,撩起袖子对着莫名发烫的手臂看了看,见上面除了两道十分可怖的陈年旧伤外,并无别的异常,不禁感慨道:“我现在连心跳都没有,这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非也,虽说你如今肉身伤重,按理说早就应该死了,却不知是何缘由让你一息尚存,只要你在这具身体彻底腐烂之前找回被人夺走的灵海,便能起死回生。”
黑娘说着,将烫好的新酒推到他面前,“此酒取自忘川之水所酿,对你眼下的情形大有好处,饮满这一壶便可续命十日,不过十日之后再饮,却是有害无益,除了能强行提升自身修为外,它会极大的损耗饮酒者的神魂,轻则神志不清,重则魂飞魄散。路上,我会带上一壶以备不时之需,只是非到万不得已不可擅用。”
“多谢。”鱼怀隐自斟一杯,黑娘瞧他兴致正浓也不愿多做打扰,转身回了客栈去寻阿若。
这次真的和以往不同吗?
月下独酌,鱼怀隐透过杯中酒水,望见自己的倒影,见少年随意散落的青丝遮住了他原本英气的眉骨,只露出较为阴柔的下半张脸,乍看之下像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总归还活着,如此想来,荒野林间响起一阵开怀的大笑声。
翌日,一切准备妥当,黑娘化作一缕雾气钻入醉卧在石桌上的少年体内。
此刻魂魄被施法收入骨灰坛中的鱼怀隐,看见自己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拿起事先准备好的斗笠戴在头顶,抱上坛子走入林中。
月色朦胧里,阿若牵着一匹雪白的骏马,站在官道上的一棵老槐树下。她腕上的红绸在夜风中飞扬,将那窈窕身影裹在一片绯红当中,远远看去,哪里是泉下鬼,分明为天上仙。
“阿若姐姐。”因借着鱼怀隐的肉身,黑娘一开口发出的是温润的少年音色,听得树下女子一阵心神恍惚,好似又遇故人。
待黑娘走近,阿若将马匹的缰绳交到她手里,叮嘱道:“如今你魂力虚弱,已无法再施展鬼界的遁地之术,此驹名为悼玉,随我在地府修行已久,虽算不得仙驹,日行万里不在话下,便赠与你。”
临别之际,相见无期,黑娘听闻如此关切之语,当下单膝跪地,行得乃是她生前所属贪狼**礼,郑重道:“黑娘,拜别姐姐。”
阿若神色温柔地瞧着面前之人,似乎想从那层黑纱之下看出些什么,却始终徒劳无果。
末了,她还是心有不甘地,附在对方的耳边说了些小话。
黑娘被她的孟浪之言惹得脸色一红,却是半晌不语,只微微点了点头,有些不舍地转身上路。
悼玉本是名将坐骑,无端地被关在地府百年不见天日。如今重回人间,方显其野性,也不等黑娘鞭策,便四蹄腾空如风似电般的绝尘而去。
“一个、两个都这么没良心!”见那畜生逃命似的跑远,阿若眉心一痛,她慌忙地用衣袖遮掩,暗暗施展画皮之术。
垂手之际,眉间丑陋的疤痕转瞬消失,变成一朵娇艳欲滴的五瓣梅花。
呵,原来今日是她的忌日呀,她怎么就给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