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亮光逐渐远了。
掩在口鼻上的手也收了回去。
良册回过头,最先捉到的是一个春水般的笑容。
那时候他愣住了,眼睛一直盯着鱼怀隐细瞧,似乎很难相信仅凭数日前的一面之缘,和他的寥寥数语,便有人肯为他翻云覆雨,叫他依托生死。
而如此明目张胆地打量,换做任何人都会觉得十分唐突。
偏巧的是,鱼怀隐也是个特别的人,他迎上少年略带攻击性的目光,并未感到被冒犯,反而极认真地望回去,一双亮莹莹的眸子被山间的雾气一浸,很清澈,很漂亮。
突然,良册屈膝跪下,他求生心切,不得不撇去心中顾虑,以头碰地,“承蒙仙人不弃,如今三日已过,求您带我离开千魇山,此等大恩大德,来日必结草衔环……”
少年人心诚,一磕一碰间是牟足了劲的,转瞬就在石头上砸出一滩绯红。
良册念叨着从书里剽来的那些“侍奉左右,牵马坠蹬”的奉承话,却不知这其中的“报恩”二字,凭他一介凡夫俗子,究竟该如何兑现。
君不见多少故事里,倘若有懵懂少年求世外高人施以援手。经年后,又有几个真能铭感五内,一字千金。
恐怕是“恩将仇报”的多。
鱼怀隐见良册磕头如捣蒜,情绪难以自持时,后颈处浮现一片龙鳞纹路。想起二人初见时,这少年曾言明己身被迫献祭给龙脉的悲惨境遇,不由心生怜悯。
索性,他才不想理会什么皇帝老子,混账儿子的天子家事,也不管龙椅轮流做,明天到谁家的王朝兴衰。
他倒是个痛快的,眼眸一垂,只说了一个字,“好。”
良册猛地抬头,眼里烧出一团光,“当真?”
鱼怀隐认真思忖片刻,“帮你并非难事,不过我昨日遇见一山中精怪,经他指点,知此地龙脉关系到万千生灵存亡,若贸然斩杀,恐有伤天和。如此想要救你,唯有去上仙界入道修行这一条路可以走,此途艰辛,你往后的日子未必好过。”
良册明白这话中的提点之意,执拗反问:“比死还苦吗?”
此言有理。鱼怀隐已深知眼前人求生之决心,他心中赞赏,便伸出双指在良册的额头上一点,消去了那些被石子划出的伤,问道:“你叫什么?”
“弟子名叫良恻。”良册回答,因怕音有歧义,忙以指代笔,在地上写明这二字。
“持善守正为良,悯世渡厄为恻,好名字。”鱼怀隐跟着他的笔划逐字释之。
随后,他一拂衣袖,唤来一柄银杏木所制的素枪,向良册伸出手,“跟我来。”
良册大喜,却在起身时,不知被什么绊得踉跄一下,他顺着哗啦声一望,但见一根漆黑的玄铁链锁在他的脚踝上,同时后背也骤然发烫,明显是山中龙脉在抗拒祭品的逃离。
“接着!”正当良册一筹莫展之际,鱼怀隐自怀中掏出一物飞掷过来。
良册双手一搂,将那银白物件抱在怀中,刚想低头细看,谁料那瞧不清模样的东西竟浑身是刺,在刺破少年掌心皮肉后,饮血而去,瞬间坠地化成一团血肉。
“他会暂时代替你与龙脉共生,你只有十二个时辰的时间去洗灵台斩断尘缘。”鱼怀隐一提良册的肩膀将人带到素枪之上御器而行。
云端风急,良册扶着身侧之人的腰,回看千魇山中那团已经长成和他一般大小的傀儡替身,他说不清此刻的心情,只是目光无意间瞥到那仙人的侧颜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
洗灵台位于上界十二洞天福地的最低处,是由人间通往仙界的必经之路,也是各仙门道宗选拔弟子的试金台。
往日照规矩,洗灵台每四年才开启一次,天下凡未满十四的适龄之人皆可登台测验,于万人中选资质上佳者二十四人入十二神煞道宫,再择资质次之的三十六人入其他宗门。
眼下距上次选拔才过两年,是以良册若想单独进洗灵台试炼,便不能按照一般弟子的入门要求去考核,而是要另辟蹊径。
“不行,不行,鱼掌门不必再多费口舌了,你怎么能让一个凡人进雷海云梯,他才多大,既没有凝聚灵海,也没入道修行过,怎么有资格做一脉的首徒,荒唐,不可理喻!”
看守洗灵台的华溢,乍一听鱼怀隐找了一个干瘦猴子模样的小童来担司命道宫的传承,眼睛惊得溜圆,一双瘸腿似也好了,跑到台前望了良册一眼,忙摆手拒绝。
鱼怀隐见他下巴扬到天上去,知仙盟中人瞧不上他这落魄户,倘若换做别家道门,莫说遴选首徒,就是挑些根骨好的内门弟子,也能在洗灵台上走一遭。
可惜一朝失势,他只得好言道:“华仙君勿怪,我身为司命道宫掌门,自然有资格选任何人做本门首徒,这并不违背仙界的规矩。”
“嗨!”华溢看这位鱼小仙尊没拿架子,心下顿时软了几分,复又瞧了瞧站在远处的赤衣少年,仍怕担了责任,为难道:“那他若死了、伤了,或出了其他什么麻烦,谁来负责?”
事已成,鱼怀隐郑重允诺,“倘若真有事发生,与旁人无关,我自会去昭雪府狱领受刑罚。”
“得。”话说到这份上,华溢挥手唤来一阵风雨,吹散台前迷雾浓烟,露出三百六十五级隐于雷云里的盘龙云梯。
结界一开,鱼怀隐化作一道长虹飞落云梯之顶层,居高临下。
良册一直等在洗灵台外,自不知台上的仙人方才商量了什么,忽听得鱼怀隐传音叫他上去,遂不明前路有何凶险,却无惧而往。
“我倒要看看这痨病鬼的小子有何能耐。”华溢一旁看热闹,正猜着这少年会从第几级台阶上摔下来。
可良册一路攀登而去,竟未遇阻拦,分明是天堑般的阵法在前,到了他这里,便是刀山让路,火海退行,滚滚雷电在他的脚下窜动,却未伤及皮肉半分。
饶是万中无一的奇才,也不该是这般过法,华溢观之大为不解,挠头充作一副很忙的样子。
鱼怀隐不动声色,只瞧着那道红影近了。
少年饿着肚子爬百十来级台阶,登顶时喘着气道:“仙人,我上来了,什么时候断了我与龙脉的联系,我这脖子后头烫得很,着火似的。”
“已经解了。”鱼怀隐莞尔一笑。
良册闻言在脖子上摸索几下,果真触不到那些状若龙鳞般的硬壳,欢喜之余,身心顿时放松下来。
确是天赋异禀,心志坚定的好苗子。鱼怀隐正感叹他为道门寻得依托,可细打量良册之际,偶然瞧见这少年眉心有一丝化不开的戾气,凶煞非常。
这缕怨毒的恶意,寻常时不得见,经洗灵台的浩然正气一冲,便无处藏身了。
此乃入邪堕魔之先兆,既叫鱼怀隐看见了,自然逃不过洗灵台的法眼,霎时阵法内万道雷霆汇聚,誓要诛灭此等祸世之徒。
炫目的银光纵横闪过,在空中形成枯枝一样的巨大裂痕,此番景象映在瞳孔中,良册预感不妙,可又哪里来得及反应,只是比可怖的雷刑先一步到来的是温暖的怀抱。
雷声在耳畔炸开,良册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震动,他以为自己已被雷霆贯穿,却是一点也不痛的。
只听风雨中隐隐传来人声:“从此刻起,你便是我门下弟子。我且问你,若将来司命道宫中有人开罪于你,你与同门接下仇怨,可否看在今日断去龙脉枷锁的情分上,留他们一条性命,甚至保护他们……”
鱼怀隐将良册护住,他双手紧握成拳,以此忍住身上焦灼之痛,未发出声来。
幸得雷海垂怜,见是劈错了人,倏然散去。
“做得到吗?”鱼怀隐追问,虽然他这番要求有挟恩以报之嫌,可为了道门的未来,他必须要一个答案。
“做得到……”良册被先前的变故所惊,他下意识地回应,却因一直被人拥着,他觉得暖极了,回过神来才发现抱着他的人身子颤得厉害,忙应承道:“做得到!”
少年辛苦终身事,看似寻常最奇崛。
鱼怀隐听他答得如此笃定,不禁想起堪舆之术所预示的种种不详之事,他轻叹一声似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命运的愚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