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肉干，乳酿豆腐，炒馕，还有这些……都拿上来。”
从洗灵台出来，良册原以为这顶好看的仙人会带他去道门向前辈们见礼，不曾想只攀了几级仙阶，就又回了贪狼国，到千魇山脚下，仙人问他还有何心愿未了？
他答曰：“饿。”
如此他们便坐在皇城中最著名的酒楼里涮起了羊肉火锅。
“仙人尝尝这羊肉包子。”良册祭饱五脏庙，看对面的神仙人物尚未动筷子，挑了刚端上桌的热乎包子递过去。
鱼怀隐摇头示意不饿，其实他也本想吃些东西的，可背上雷电之伤痛极，十分有损食欲。
何况一只隐在房梁上的乌鸦，正不识时务地在盯着他们，他讨厌这种时刻被人监视的感觉，自然没了品尝珍馐的心情。
火锅内的汤水上凝出一片厚厚的油花，鱼怀隐见良册不再动桌上的食物，而是盯着他瞧，就知时候到了，遂问：“吃饱了吗？”
“嗯。”良册应了一声，便追着付了银子的鱼怀隐朝店外去。
“仙人，我们接下来去哪？”皇城的夜晚很是热闹与繁华，良册站在来往的人群中，不明白鱼怀隐为什么对一只蹲在屋顶上的乌鸦那般情有独钟。
“等。”鱼怀隐与那只高高在上的乌鸦对视，他清楚这讨人厌的灵禽，打从他和良册出了上仙界，就一直跟着他们。
这双眼睛已不知在他身后缠了多少年，他没有见过这乌鸦背后的主人，却清楚这人定是在他身上种下人傀之术的罪魁祸首，所以他并不能向良册坦白那些不能为外人道的话。
而且改命之说，原也不能让局中人知晓实情，唯有执棋者独断乾坤才会万无一失。
“等什么，等谁？”良册注意到仙人的袍袖质地奇特，在昏暗的灯火中闪出细雪般的银光，他在犹豫若扯一角在掌中是否太过冒犯。
故而听不见远处有巡城军的盔甲撞击声正在逼近，更有烈马开道，武将提刀，惹得人心惊。
鱼怀隐猜到了他们今夜的结局，所以他将视线移到少年那张写满期待的脸上，说：“等他们来带你走。”
“将军，人就在前面！”
牲人监的叫喊，让良册犹如惊弓之鸟，直往鱼怀隐的身后躲。可他早已暴露了行迹，被两个武将左右一架就拖到了人群中央。
“这小畜生惊扰到仙尊了，还望海涵。”身披战甲的将军自马上下来，向鱼怀隐抱拳赔礼，一番讨巧的话毕，还颇为郑重地传达了京都某位权贵的邀约，“太子殿下托卑职问，可否请法驾往东宫一叙？”
鱼怀隐对此不予理会，他抬起头，只盯着酒楼屋檐上的一只乌鸦，表情平淡非常。
大将军知请他不动，眼珠转了几下，也看向那只行为怪异的乌鸦，似是好奇这长毛的牲畜，怎得生了一双人的眼睛，瞧着令人发寒。
场面一时安静了。
良册被人擒住，他先是发怵，彷徨，不明白方才还和自己同席而食的仙人，为何眨眼变得无情起来，竟不庇护于他。
好在他亦知情识趣，并不指望着仰仗何人，遂放出两只咬人的虫儿去偷袭左右二人。
且听哎呦一声，良册已脱出桎梏，他随手抽了一名武将腰里的刀，舞的霍霍生风，想佯攻杀出一条血路逃走。
可惜这些来自东宫的将士十分训练有素，见有一人被砍翻在地，其余的呼啦啦围上来摆开阵势。
为首的小将从腰间香囊里抓了一把粉末，朝被虫子攻击的士兵撒去，这是皇朝大祭司给他们的化虫粉，专门用来克制良册的纵蛊之术。
众将士瞧挥刀的少年失了巫术神通，一个个立即骁勇起来，遂不知是哪个身手了得的，直当胸一脚将良册踹在地上，后有一柄银刀而至，正要剁下他一双脚去，却被一只手轻轻拂了一下，锋利的刀刃忽地断成两截。
“良王室曾多次在道场请愿，要以生魂换取长生之术，我此次下界便是来取那缕命魂的，所以明晚会出现在千魇山祭台上的人，是你对吗？”
鱼怀隐刚刚听了乌鸦的传音密语，这才知道他煞费苦心救下的人，居然就是那名魂魄能与他相合的可怜祭品。
他皱起眉，蹲下身，再一次看向与他颇有渊源的少年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顷刻被疲惫填满了。
良册倒在地上，他听清了仙人的问话，再结合这几个月来皇室对他态度的转变，先前那些始终想不明白的事，如今也悟了。
道他做了五年的龙脉之眼，早就该在数月前便化作玉蝉和千魇山融为一体了，那日太子奉命来查验他的生死，他以言语讥讽了这位东宫的贵人。
大骂此人不孝愚忠，无胆怯怒，想是多年前无辜逝世的皇后娘娘，本是死于昏君的算计之中，可他身为人子，不思为母报仇，只贪图荣华富贵和太子尊位的权柄，还眼巴巴的等着他那好父皇的垂怜，想着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半分弑君篡位的念头也不敢生，演得好一出父子情深。
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一出，气得太子赏下仗脊之刑，定要叫他这贼子在断气之前，好好受一番折磨。可掌刑的还没动，皇帝就有了新旨意，言良册这将死之人还另有用处，且容他多活几日。
前来传旨的小黄门话说得不尽不实，良册猜不透他得以活命的缘由，而今仙人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还真是巧，黎明时他才刚许下舍身图报的誓，不出一日就要应验了。
可若没了一窍精魂，变成个痴傻人，与死哪里有分别呢？
一个没有用的躯壳，仙人还会带他修行入道吗，要早知他就是良王室送予仙门的祭品，仙人还会救他吗？
蓦地，良册挣扎起身扑向鱼怀隐，这一时起意他还未分清是要求这人再救自己一回，还是心中已生出对仙人的怨恨。
只觉这就是最后一面，此后绝见不着了，就算见也是仇敌！
目光相接时，他们分明有话要说。但大将军反应极快，怎容得这乱臣贼子张狂，将刀鞘使做棍棒狠狠砸在良册的面门上，想着就算碍于皇命杀不得此人，也必打服了他。
“这小东西果然和傅贼一般可恶，害死了军中多少弟兄，拖下去！”
连挨数下重击，良册被口中污血呛得说不出话，一张嘴只咳出两颗碎牙，耳边嗡鸣不断，心脏跳得极快，显然再无反抗之能，任由人架走。
瞧逃犯落网，大将军心下稍定，擦去刀鞘与掌中鲜血，正准备再请仙人移驾。
“我不见任何人。”鱼怀隐回绝，低头看向袖子上的一点殷红，他迟疑一下还是用指尖沾了些那团未干的血。
手臂顿觉一阵灼烫，眼前便浮现出水榭竹屋之中，有赤衣少年行凶杀人之景象，利器入腹之痛尤为真实，就好像他真的死过一回似的。
“也好……就等你来杀我吧……”鱼怀隐如此念着，待周围人群散了，他抬眼又望向那只不怀好意地乌鸦，没由来地释然一笑：“你也看见了吧，司命道宫有新的首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