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会觉得如此难过?”从属于孟不平的记忆中渐渐抽离出来的一霎,良册按着发痛的胸口,不明白他为何会在大宝的执念中窥到另外一个人如此完整的一生。
只是当铜铃声再度响起,他望见随着铃音被召来的几缕青烟中有孟不平和薛七的身影,便明白是此二魂主动入了那灯笼所编织的幻境,他们想尽一些微薄之力帮大宝完成毕生遗憾,又或许是他们认为大宝的执念应是手刃仇人,故而前来赴死。
是啊,如何能不恨呢?良册想着他先前所见种种,道是那心存善念的茶摊老板本可安稳的度过一生,却无端招来他一心仰慕的英雄猜忌,因此被杀人灭口。
什么天下第一还不是个自私薄情之人。
当年的孟不平用血趟过八百里的杀路,见过人之险恶,经历无尽暗算,早就磨平了那颗侠义之心,殊不知他用内力滞留在咽喉处的茶水本就无毒。
多年前,那对卖了一辈子茶的夫妻,唯一留给子女的就是如何在这俗世里汲汲度日的小伎俩,所以大宝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那杯有毒的茶。
他从未想过害人,可天不怜他,连个囫囵个的尸首都没留下。
“为什么不报仇,你既选了我,应知我有杀人诛鬼的本事,可以帮你以血偿血、以牙还牙,何故让我同你一起见证这一桩美好姻缘。”鱼怀隐阅尽大宝生平,意识清醒的一刻,他不清楚那股盘踞在他心中想要杀戮的念头,究竟是来自于无辜惨死的大宝,还是他这个满手血腥的累世罪人。
不过这怒与怨仅仅存在了一瞬,便被铺天盖地的欣喜冲淡,大宝坐于堂上看着两个朝他叩首行礼的新人开心地笑了。
人总是不能太贪心的,复仇也好,想做大侠也罢,如果一个人的一生一定要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去完成,以此来证明他曾在这个世间活过一次的话,大宝最想要的就是亲眼看到这场新婚之礼。从而抛却所有,清清楚楚记得所爱的,再无遗憾了。
“哥哥,我记起你了。”身着喜服的阿萝拉着韩限走向大宝。
鱼怀隐感受这份团圆之喜,让他那颗平静的心有了些许颤动,难以自抑地按照大宝的心思伸手摸了摸阿萝的头顶。
接着韩限与阿萝化作两道萤火飞入白纱灯笼,鱼怀隐瞧着四周的景象一点点消失,重新变成阴阳塔第五层阁楼的模样,便低头看向那副已经换了内容的绣像,对着身在喜堂内的大宝道:“其实你不需要任何人帮忙的,你看走了眼,我并不是如你这般性情的人,方才若非你心志坚定必会受我心中杀念所扰,误了你与家人团聚,抱歉。还有……谢谢你的灯笼。”
“前辈?”鱼怀隐向大宝道了谢,这才听见良册在身后唤他,他定了定神见阁楼内罡风已散,一抬手灯笼照见了通往下一层的楼梯,道:“幻境已除,再往上走应该就能见到阵眼了,只可惜我们不知那位摆阵的高人师承何处,要以什么法子应对。”
谈及破阵,鱼怀隐的脑海中不时地出现一些零星的模糊画面,均是古籍残篇或修行堪舆之术的片段,应是属于这具身体原本主人的过往记忆,在眼下这般困境中激发而出被他这无耻的盗贼接收到了。
心下有了几分把握,鱼怀隐提灯前往第六层阁楼,一踏进去迎面一道风刃袭来,在他的脸上割开一条细长的血口。
知有危险,他伸臂拦住了不知情况仍要往前走的良册,“这里的罡风有些古怪。”
良册瞧见他脸上的伤,大概猜到了什么,就试探着向前方的黑暗中伸了伸手,果然他一动那罡风随之而来,在他的指侧留下一道切痕。
“这里不允许有活物存在。”良册想起那瘦竹竿的话,说此塔中镇压着邪祟,若闻到活人的精血气息便会有所异动,想来建塔之人因顾忌这一点才设下这伤人的罡风,阻止生人闯进来。
“一座塔是不会识人的,但现在它既然认得出你我,那么这里就一定有一样东西帮这塔开了灵智。”鱼怀隐观察着四周,在感知到什么后,他闭上眼睛将神识释放出去,尝试去攻击那未知的存在。
倏地,劲风被引动,鱼怀隐闪身躲过,灯笼的光晕一晃,映出一个满身生着尖齿的弯月状浮木,而之所以称这东西为浮木,因它本身就是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大木桩,通体黑褐色,还生着古怪的长根须。
“它在那!”良册显然也看见了这罪魁祸首,只是瞧见又有何用,他们根本没法接近这东西。
“它只攻击活人,不如试试用这个……”良册从腰间摸出几个类似梅花镖的暗器,这是他在离开竹屋时从鱼怀隐身上顺走的东西,自到手后还从未试过,他正准备掷出去,却见丑道人已走向浮木。
鱼怀隐无视那些罡风,因灵海被剥离出身体后,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五感也在渐渐消失,所以他不觉得痛便轻而易举地抓住了那块张牙舞爪的大木桩,任由浮木表面的尖齿深陷入掌心,卡在指骨间停止了转动,最后被这只鲜血淋漓的手用气劲震碎,破了这阁楼里的阵法。
“你——”良册冲了过去,他盯着道人身上的血口和手上颇为严重的伤势,一时间竟不知要说什么。
许是碍于他们之间还不够熟络,亦或他知自身本事不济根本拿不出比鱼怀隐更好的破解之法,但不管是为了什么,他很震惊也没由来得难过。
因他从这道人的身上感受一种强烈的冷漠,良册自诩不是个多情之人,他害过人更杀过人,哪怕面对最恨最爱的人也不曾心软,但这不代表他漠视生命,尤其是自己的命,是以再苦再痛,他都活了下来。
但眼前这个人丝毫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反倒叫他这无情的看客心疼了。
“走吧。”鱼怀隐将浮木抛向一边,他不懂良册的沉默,只是提醒他前面依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