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什么能让他这样看重?步见山猜想也许那本《九州剑诀》并没有被毁掉,而是被孟不平藏起来了,就在这坛中。
他俯身想一探究竟,只是手还来不及碰到那坛子,一块锋利的断刀残片已刺入心脏,神仙无救。
变故突生,步见山愣愣地看向自己流血的伤口,不明白孟不平是如何在他的提防下出手的,这断刀又从何而来,可即使这般步见山依然觉得他输得不冤。因为孟不平此人远比他想象中要阴狠毒辣得多,竟肯彻底折断自己的右手,宁愿此生再不拿剑,也要用那近乎诡异的姿势出刀取走他的性命。
这一刻步见山竟不知是该笑孟不平太怕死,还是敬他太有骨气,只恨对方出刀的速度之快超乎了他的想象,看其样子根本不像一个中了化功散的人。
接着事情的真相如步见山所料,孟不平一歪头吐出一口他用内力滞留在喉咙间的茶水,并一脚踹开步见山僵住的身子,生怕他的血脏了手中的坛子。
这只是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事情,以至于举刀砍向大宝的步见水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的状况,一柄短剑就先他一步,斩下了他的头颅。
一颗头落地,鲜血四溅,洒在大宝的肩头和他跪着的土地上。
生死一瞬间,大宝恐惧地眨了眨眼,只见那黑衣的孟不平正如恶鬼修罗般地望着他。
“孟大侠,你……”大宝咽了口唾沫,颤着手指了指孟不平骨肉支出的胳膊。
孟不平喘着粗气,他本是强弩之末,之前若是正面对上步见山与步见水两兄弟,他根本没有任何胜算,所以才假装中毒为的就是趁他二人不备一击致命。
如今危机解除,他脱了力地靠在茶桌上,勉强地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在大宝的提醒下,他微微回过神去看自己的右手。
错了位的森白骨头刺穿皮肉暴露在外,他竟一点都不觉得疼,反而自嘲般地笑了起来,看向坛子,“薛七啊,薛七,想不到你这刀断在我的手臂里竟救了我一命。”
大宝不知他为何发笑却也没完全被方才的一幕吓住,至少他的脑袋还能思考眼前这一地的尸体该如何处理,这其中有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也有无故遭难的茶客。
对了,还有一个活着的,就站在他的面前,一位真正称得上英雄的侠士。
孟不平救了他一命,他该报答他的。就像故事里说的一样,一个平凡的人有一天救下一个落了难的侠客,二人一见如故结为兄弟。从此那个平凡的人,终于踏上了他梦想中的江湖。
“孟大侠,我家就住在镇子里,你若是不介意就去我那处理一下伤口吧。”大宝试探着问,不知道他这般做法合不合江湖上的规矩。
“你认识我?”孟不平垂着头,捡起了跌入尘埃里的第一剑。
此刻的他没有防备,因他清楚大宝只是个普通人,这人不会害他,没有这样的念头,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啊?”大宝被他问得一愣,不好意思道:“孟大侠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侠客,您的事,我听说书的说过。”
孟不平一双点漆的眸子动了动,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天马上就要黑了,你既然无事,还是快些进城吧,这些人的死本与你无关,若是日后有人问起来,你就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官差自然不会为难你。”
“哎!”大宝得了吩咐不敢怠慢,他走回茶棚手忙脚乱地想收拾一番,却在看到藏在灶后的两具尸体后,又觉得心惊肉跳,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草草地收了一日所赚的铜板,路过那如雕塑般站在原地的黑衣人时,大宝抿了抿嘴,“孟大侠,那你呢,您这一身伤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都说江湖人无惧生死,可人活着总比入了土的强不是?”
天地间只有沉默,大宝见孟不平没有理他的意思就全当是自己多嘴了。他有些腿软地向城门处挪去,并掏出怀里玉钗看了看,暗自庆幸这一场无妄之灾,没毁了他给妹妹准备的礼物。
然而当他刚刚品到一丝劫后余生的甜,不远处,那该死的乌鸦又在叫了。
奇怪!那白日行凶的两个恶煞已然死了,他怎么还觉得如芒在背呢?
“活着?”握着剑的孟不平琢磨着大宝的话。
隐约间,他记起死在他剑下的七公子也是这样说的,“孟不平,你得活着。”
方外林一战,薛七希望他活,所以选择自己赴死让他不负天下人。可如今他肯乖乖听薛七的话,想要好好活着,就得负了这天下人。
那茶摊的老板见过他,若他想摆脱“孟不平”的身份,从此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就该让江湖乃至这天下都觉得他死了。
“店家。”孟不平叫住大宝。
“客——”大宝转身,那柄从不杀无名者的剑,第一次尝到了卑贱者滚烫的血。
“你方才不该多言。”倒下去的刹那,孟不平的声音在大宝的脑海中回荡,死亡的恐惧在他的瞳孔中扩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不想去思考方才他究竟说错了什么。
他只是盯着那支掉在地上的玉钗,看见侠客上下颠簸的脚步踩在那红艳艳的暖玉上,珠玉碎裂的声响像是一曲慷慨悲歌正当兴处,琴弦却陡然崩断的呜咽声。
死了一个寂寂无名的何足道哉,哪里比得上天下第一剑命丧火海的消息传扬的热闹。
不久后,七星镇里又有人摆摊卖茶了,且是个生面孔。
邻里们看他年纪轻轻就瘸了腿,不免心生怜惜之情,而日子混得久了也便有了外号,人们喜欢叫他薛一斗,因他饭量出奇的大,一顿常常要吃一斗米,本来瘦长的身量不出一年半载就浑圆起来,那肥肉横生的肚子恍若怀了五个月的娃娃,一脸杂乱的胡子也从不修整,瞧着哪里像十**岁的少年,说是三四十也有人信的。
闲来无事的时候,薛一斗也会去天桥下听书,早些年他总是能从何五劫的嘴里听到有关江湖上的故事,其中有个叫孟不平的,薛一斗最讨厌这个家伙,因为觉得无聊。
又过了几年,何五劫的话本从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变成了深闺高阁里的风月情事,可薛一斗还是不怎么爱听,因他一晃眼已三十岁了,一穷二白地决计讨不上一个娇滴滴的娘子。
日子就这般一天天挨过去了,到薛一斗死的那天,他觉得这样碌碌无为一生已是极好,只是每当他和那坛子叙旧时,他承认他不甘的,也不快乐,便索性锁紧了门与坛子拥在一块。
他不要棺椁,无需埋骨,且腐且臭,就将这皮囊予蛇虫鼠蚁,啃尽他一生惶惶无措,终究是不平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