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编剧们已陆续到达苦水了,杨树找钱一诺多请了三天假。她想去看看秦母,去年在秦家过春节,她被善待,铭记在心。

北京距离张家界一千五百多公里,杨树在大学期间考过驾照,但很少开,秦朗全程把控方向盘。每隔三个多小时,两人就停下来,找个服务区或路边农家菜馆歇歇脚。

下午四点多,两人到了鹤壁,它古称朝歌,是商朝首都,《封神榜》故事发生地。省道旁有一排小馆子,秦朗停车,杨树问:“哪家?”

秦朗向外看了看:“你随便选。”

杨树挑中一家羊汤馆,天阴沉沉,老板和伙计们坐在门口的空地闲话,她在树下就座,翻起菜牌。秦朗背着包,走过来说:“就猜你会选这家。”

杨树笑道:“因为门前有树?”

秦朗抬头看,树上开着细细碎碎不大好看的紫花,他问:“知道是什么树吗?”

杨树对植物知道得不多,但苦楝树恰好是她认识的,立刻得意地说了出来。小时候,她得了湿疹,痒得不行,吃药涂药都不见效,妈妈打听到一个偏方,用苦楝叶及几种植物煮水外洗,果然不痒了。

苦楝树耐寒,但近年内蒙很干旱,海拉尔不太能看到它,每次皮肤病发作,苦楝叶都是杨树的恩物,爸爸总去那几户种植它的人家求取,一来二去混成了朋友。

杨树初来北京是夏天,第二年春天,几乎是一夜之间,小区开出一树树淡紫色的花,她惊喜地走拢去,却不是苦楝,问了人才知道是丁香花。

很多事是来北京才知道的,比如创意市集,比如诗歌里的丁香。杨树很失望,丁香何德何能,占了这么好听的名字,还让人写下那么多诗篇,此刻想起来,她笑话自己幼稚,她有什么资格嫌丁香不美,丁香不是为了满足她的期待才开花的。

苦楝花树下,杨树有点伤怀地说着往事,那些秦朗还来不及参与的往事,秦朗把她搂进怀里:“但是杨小树是为了满足我的期待才出现的。”

杨树说好了不哭,一下子就湿了眼睛,秦朗下巴贴在她头发上,说起父母工作的瞭望塔下,种了许多颗苦楝树,结满土黄色的果实。小时候,他以为是黄色的葡萄,捡了几颗吃了,上吐下泻,后来才知道苦楝子毒性很大,后来只把它当成弹丸,跟小伙伴打闹嬉戏。

当年最多五六岁吧,不知道几千里外,有个爱看书的小姑娘跟自己分头成长,在二十多年后相遇,成为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爱人,晴天雨天和此时正当下,总有数不尽的灵犀时刻。

秦朗说得很平静,杨树头上有湿意,她察觉到了,哭出了声。前方天遥地远,却终有到达的一刻,她多希望这辆车能一直开下去,不必再面对人间生老病死愁苦事。

“怎么办啊,还是想天天看到你。”秦朗轻轻说。因为舍不得,她才千里相送,他也舍不得,送了这么远,还是舍不得。

忍了两天的眼泪汹涌而出,杨树大哭起来。这里没人认识她,她不管了,哭得眼泪鼻涕直下。往常两人也都出过差,但都知道,回到北京,有个人是等着自己的,但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过上朝夕相对的生活。

服务员端上羊汤和烧饼,杨树擦着眼泪,竭力振作:“我们每天视频,我争取混好点,赚到钱就飞来飞去看你。”

秦朗说声好,刻意聊些轻松的,杨树吃着东西,笑得咯吱咯吱,仿佛这只是一趟寻常的自驾行。

车开到新乡,天黑透了,两人找家酒店住下,清晨再赶路。房间在临街马路,有些吵,秦朗去洗澡,杨树躺在大床上酝酿睡意,心如刀割,她确知这是她的幸福,却无从预知,相守从此必须大费周章去争取。

后半夜,大卡车经过,杨树醒了,再也睡不着,莫名想抽烟,尽管她并不抽烟。这家酒店房间很阔绰,还有个大阳台,她轻手轻脚走过去,盘腿坐在藤椅看天。

春节回内蒙过年那天,气温零下34°,下了飞机,秦朗冻得哇哇叫,说他来到了遥远的西伯利亚。回家的车上,两人聊了一路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们,秦朗说那是一群高贵的人,中学时了解到这段历史就这样想。

19世纪20年代,俄国一群贵族人士发动武装起义,试图推翻沙皇**制度和农奴制,被处以重刑,其中上百人被流放到寒冷荒芜的西伯利亚服苦役,他们很多人的妻子放弃大都市的贵族生活,自愿跟随而去。杨树想起这些,泪湿眼眶。秦朗回张家界,也是过苦日子去了,可她不肯跟他共赴苦难。

不跟他走,才是理性的,但一想到他不得不搁浅的事业,他苍茫不可知的未来,杨树浑身发冷,像是身在冰天雪地的荒原,她回到秦朗身旁,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颈边。

今晚月光白茫茫,像雪。在家过年时,有天杨树起夜,发现窗外落起大雪。秦朗睡得正香,她轻轻拉开半片窗帘,重新躺回床上,藉着路灯光看雪花飞舞。

秦朗在不自觉中靠过来,呼吸声很沉静,杨树想起他小时候最爱把脚翘在他妈肚子上,用脚把他的腿捞过来,但他不再是幼童,身上暖乎乎的,两人肌肤相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清晨醒来,世间被白雪映衬得亮堂堂,秦朗欢呼,他看到了一生所见最大的一场雪。杨树笑他没见过世面,生命到此,尚未过半,不能把它定义为“一生”,以后还能一起看很多很多大雪。

那天雪像棉花般大朵大朵掉落,秦朗拉着杨树冲到雪地里,把最洁净最厚的雪都踩瓷实了,才恋恋不舍回屋。当时他那么高兴,还不知道母亲查出重疾,人生即将走向措手不及的残酷。

秦朗出生在茂林修竹之地,最喜欢大自然,他每去一个好地方,都会和父母分享风景照片。他总说,等到父母退休,就带他们去看世界,看大海,看沙漠,看密林之外的远方,守林人的晚年生活将无限宽广,但一场疾病打乱了所有规划。

他注定要受苦了,可是自己帮不上他。整个世界都在倾塌,一生最大的一场雪落在面前,黑暗里,杨树无声地哭了。

开开停停,第二天晚上,杨树见到了秦母。时光对中老年人分外残忍,秦母才52岁,但比去年春节老了很多。按医生的说法,秦母的肌肉在萎缩,将逐步丧失行动能力、生活质量和呼吸功能,杨树内心的负疚排山倒海,但陪秦朗面对,不是最优解。

在秦家待了一天,杨树乘夜机去兰州。在告别的人群里,秦朗捧住她的脸,拇指在她脸颊上摩挲着,然后低下头吻她。

杨树少年时就失去了妈妈,她知道那是怎样的滋味,她心疼秦朗,更心疼这一家三口,她推着旅行箱走远,异地恋很辛苦,但她会坚持。

杨树回到苦水,祁宁还没走,坐在田间跟农人谈天。看到杨树,他走来问她还好吗,杨树不想跟人说私事,只顾着跟编剧们说话。

祁宁安静地旁听,等编剧们去采访,他问杨树:“是什么病?我找人也问问看。”

杨树纳闷地看他一眼,他连忙澄清,上周,杨树当天包车去机场赶回北京,说明事情不小,他没忍住,找阿福打听。男人和男人很简单就混熟了,阿福说:“她跟钱总说,婆婆病了,得去看看,后天就回。”

杨树没能如约回来,可见准婆婆不是小病,祁宁说:“是高血压还是心脑血管方面?我认识一个心脏病专家,是我们公司新开的医疗剧顾问。”

医生说过,脊椎空洞症不可逆,杨树心烦,往树荫里走,她着急看编剧这几天整理的修改细节,祁宁亦步亦趋:“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杨树擦把汗,不耐烦道:“你管我。”

祁宁一声不响地走了,杨树看完修改细节,找花农攀谈,观察他们三五成群说闲话,东家长西家短。

有人能吃苦,有人很懒撒,但都想把日子过好,也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剧本里写到了这些小人物,但真实的农村人说话会更活泛些,杨树和编剧们一起在剧本上勾勾画画,润色台词,把它们变得更口语化一点。

易无发掘了一家味道很棒的餐馆,杨树把它当成食堂,但好吃的饭菜油水都大,她每天晚上走上几公里,跟秦朗聊聊视频电话。以前两人各自出差,也分开过,但跟现在心理感受不一样,好像格外软弱些,总忍不住倾诉思念,总忍不住向对方索要甜言蜜语。

秦母看完电视,秦朗得去照料她,杨树对着屏幕连亲好几下,让他先挂电话,等他的面容消失,她收起手机往回走,迎面一看,祁宁正看着她。

小镇没什么健身场所,祁宁的健身方式是跟人打打篮球,再跑上几圈,想碰不见也难。杨树本来不想搭理他,但她来苦水有正事做,他一个演员,老这么游手好闲不像话,她问:“你不是过了五一就走吗?”

路灯光暗淡,祁宁背着光,表情看不分明,慢吞吞地说:“你管我。”

居然还记仇了,杨树噫了一声,祁宁立刻说:“反正又没签新戏,就当给自己放个长假。”

杨树嗤之以鼻:“没签就去找啊,姓刘的又不能一手遮天,不当干儿子,他能怎么样你不成?”

祁宁说:“我担心你。”

杨树上上下下看一看他,丛林野兽受伤后会躲起来,但是神采一点点回来了,以他现在的状态,再调整调整,拍戏应该就扛得住了,她说:“让柳艳给你多发几个现实题材的剧本,我看看有没有写得好的。”

祁宁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你不怪我了吗?”

秦朗回湖南后,杨树心情压抑,拼命用工作阻隔分离之痛,虽然不完全奏效,但缓解很多,她很清楚工作对人的帮助有多大,想跟祁宁再谈谈,他这种心虚别扭样,不利于塑造角色。

有家烤肉店生意很好,门前坐了好几桌人,杨树大步走去:“陪我喝酒。”

菜单就一张纸,杨树叫了酒和肉,满以为祁宁又不碰它们,但他让老板加一份烤香菇,再来两串烤青椒,杨树斜眼看他:“你不是不吃东西吗?”

祁宁说:“我是人。”

杨树扑哧一笑,老板说:“嘿,常客。”

她笑得还跟从前一样,一切好像就又归位了,祁宁在桌子下搓手,字斟句酌道:“我知道我做错了事,让你瞧不起。我当时想,我当时想……”

杨树剥着花生毛豆,听他剖白自己。这个行当是荆棘丛林,他吃过一点小苦头,但大苦头他缩到一边,资源自然不算好。柳艳签的小生多是肯玩命的人,几人都演上男一号了,他仍是被挑挑拣拣的那个。

同伴说:“你现在就心疼自己,等到年老色衰了,你只会可怜自己。不如趁着这几年有本钱,眼睛一闭心一横,多捞点在手上,早点收山。”

投身那火海,是否能换个苦尽甘来的契机?他不想再让关心他的人操心,他想跟人并驾齐驱,他很想。

是真熬不住了,真去赌了,但想法比勇气多了些,为了一个男一号,值得吗?他临阵脱逃。

整夜整夜失眠,男一号却不期而至,但他抓不住了。制片方看他几眼,撂下一句话:“看着像个战俘,哪能演少帅。”

命运弄人,常常让人哑口无言。他昏沉沉地记起,有个人说过,不要急。

失去少帅一角时,这世界对于他,可能是一张巨大的鬼脸。杨树暗忖换成自己,一定仰天怒吼:“老天啊,你玩我呢!”

多骂几次,这口气就顺过来了。但这人不行,他敏感多思,躲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想上一万遍,越想越颓靡,虽然努力爬出来透气,但情绪依然不稳,声音也抖索:“我真的错了,你、你能原谅我吗?”

被拆穿去见了黄道婆,他也是这样惊慌失措。杨树叹口气,自尊心强的人真不适合干脏事,干了只会自苦。如果是个理直气壮,做了就做了的人,活得一定比他舒展,但她跟那种人当不了朋友。

当朋友的全是他这样的,丁盼兮跟漫画家分手,跟牙医分手,每天都在辱骂她自己,洗澡洗上两小时。杨树感觉额角隐隐作痛,长成眼前人这样,从小到大,该受到多少优待和爱慕,但收束起所有骄傲,执意向她讨句原谅,至于吗?

杨树摇摇头,不至于。祁宁顿时慌了神,手藏在桌子下绞成一团,眼巴巴地看着她,看得杨树无可奈何,他去认干爹,她很膈应,但一个有羞耻心的人是有救的。她伸手拿酒:“跟你说过,不要老记着丢脸的事。别人原不原谅不重要,你得放过自己。”

烤肉店环境简陋,店老板牵了几盏灯泡照明,风吹过,灯光照在祁宁脸上忽明忽暗,一双眼睛倒是很璨亮,他给杨树倒酒,给自己也倒上一杯。

酒是冰镇的,一杯下去,极是畅快。祁宁赶紧又给她倒满,杨树伸过杯子,跟他碰了碰:“你在柳艳手里没办法,有的事,你拒绝不了,但你别主动去做。你都能演上男二号了,比大多数艺人局面都好,他们都没你帅没你有演技没你会来事吗?”

“我不会来事。艳姐总嫌我只有出..台价,没有陪酒价。”话一说出口,祁宁立即闭嘴,再立即开口找补,“我长得也不算太帅,演技也一般。”

这人后悔得想把舌头咬断的模样,颇有几分有趣。杨树乐了,要么心直口快,什么话都往外说,要么闷不做声,让他陪酒能有什么乐子。

外表极具欺骗性,熟起来才看出他有多憨傻,他曾经自称是粗人,倒也准确。话说回来,他也不算不聪明,起码知道藏拙,在不熟的人面前话很少,深沉地往那儿一坐,不发一言,就能唬得人以为他能决胜于千里。

杨树故意说:“长得不算帅,演技一般,还不会来事,还能混成你这样,你问问自己,走投无路了吗?”

祁宁端起酒喝,杨树说:“你现在就着急了,等你真正走投无路的时候,再用什么方式救自己?”

祁宁低垂着眼,盯着空杯说:“那天下大雨,跟你谈完,就是我走投无路的时候。”

那就走投无路了?哪到哪。杨树转着酒杯,想起在鹤壁小饭馆的时候,跟秦朗抱头痛哭,也以为世界天昏地暗,走投无路,无数次痛恨自己不够能干,如果早早就置下大房子,就能把亲人都接来,北京的医疗条件也好些。

等那股劲儿过去,就想开了,27岁才转行,到现在还不足3年,买不起大房子,没攒到良好的社会资源,都是正常的。未来还长,理应充满希望,只求老天能行行好,父母老去的速度能再慢点。

杨树不说话,祁宁就埋头跟烤香菇较劲,切块,切丝,切成丁,但一口不吃,杨树夹了几块吃了:“你才26岁,急什么急。我26岁的时候,编一本书提成三千块,忙活大半年,老板说作者没名气,发在网上没几个读者评论,不出了。你着急还能去认干爹,我这种长相普通的怎么办?不能怎么办。可我活下来了,作者也活下来了,知道她是谁吗?”

祁宁想了一下,坐直身体:“《西北年轻人》的原著老师?”

杨树大拇指一晃:“没谁能保证,长得好看,有才华,就一定能红能成功,但是不红不成功,就自暴自弃吗?”

祁宁静下来,杨树让他再想想,自己喝酒撸串,他突然问:“你自暴自弃过吗?”

杨树笑起来,在这世界上摸爬滚打,谁没有软弱自私,可悲可笑的时刻?多少人都抱怨过,不在北京待了,回老家盖个小楼,打打麻将喝喝茶,饱食终日混完余生;多少人说大不了辞职,找个有钱人结婚去,不也照样爬起来,再为想过的生活卖把子力气。

祁宁斗胆一问:“你也想过找个有钱人吗?”

杨树又笑:“我想有用吗,是有钱人想不想吧?就是发发牢骚而已,跟喊着买彩票中500万一样,没买过。”

祁宁沉默了一瞬,盯住她说:“所以才能碰到秦老师,你那么喜欢他。”

杨树甜蜜地笑:“我和他是在甘肃定情的,他来这里找我,我们互相明白了。”

祁宁点头,再不言语。等杨树吃完东西,他把她送到酒店门口,才说:“可是你的原谅,对我很重要。”

杨树抬头看他,这么高挑的一个人,还长了一张冷硬的脸,但当他眼中清亮有水光,深深看人的时候,总让人不由自主涌起几分怜惜之意,她只好说:“行吧,我偶尔也能理解你这么一回。祁宁,以后要爱惜自己啊。”

风中,祁宁微笑而别,连背影都透出了轻松,杨树走进大堂。坚强的人令人放心,但脆弱的人,你才会心疼他们。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北京往事
连载中纯白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