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谈完,制片主任设宴答谢办事员等人,杨树看向祁宁,祁宁飞快地错开目光,足尖蹍着地,似乎想躲开,但花田一望无际,他避无可避。
阿福说:“等下我把包厢号告诉你。”
这男人瞎体贴,杨树恼得牙根痒痒,道声失陪,走到祁宁近前,她停住脚步,双臂抱胸,冷冷地看着这个被人嫌弃失了志的人。他晒黑了些,戴顶棒球帽,下巴发青,胡渣看上去有几天没刮了,帅还是帅的,但像一棵空心树,别的树郁郁葱葱,他半死不活地耷拉着叶子。
祁宁怯于跟杨树对视,迟疑着走上前,低着头,一副等她发落的样子,杨树想听事到如今他还能说出个什么来,但他似乎打定主意不开口,僵持片刻,杨树打破沉默,喝道:“你跑来干嘛?”
祁宁仍有点不敢看她,讪讪地问:“你还好吗?”
杨树恨恨道:“回答问题。”
祁宁和地上一块小石头较劲,把它往泥土里踩,再拨出来,反复再三,才说他来体验生活,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过完五一节再走。杨树一愕,算时间,他拍完军旅剧没多久就来了,她板着脸,嘲弄道:“你的干爹没给你好处吗?”
祁宁脊背一僵,又变回初相识那个腼腆害羞的人,小声说他是真的只见了黄道婆那一次。引路人说黄道婆认识西北一位大员,他想,如果政府牵头做《西北年轻人》,可能会有很多优待,所以才有那次拜会。
黄道婆名声在外,祁宁知道得付出一点什么,不求毫发无伤,但求尽快抽身。席间,做小伏低自然是有的,但认干爹不能光是口头喊喊,得有个正正经经的仪式,黄道婆让人清场,只留祁宁一人,他不顾引路人脸色难看,执意走了。
杨树不无嘲讽地嗬一声,祁宁直视着她的眼睛:“是真的。我不想碰大..麻。”
清场之际,祁宁得知,想被黄道婆罩着,得先过大麻关。他无法接受,引路人嫌他不识抬举:“大..麻而已,又不是溜冰。”
鲤鱼跳龙门,不脱个水,掉点鳞片哪行,大..麻便是投名状。但底线总是一步步让出的,大..麻过后,一定就是冰..毒了。入行时跟柳艳签了长约,就已让祁宁后悔,但还有到期的那天,受制于毒品,永无宁日,他不想落到这田地,逃了。
微风拂过,四野花香沁人,杨树揣想此人落荒而逃,让黄道婆气得干瞪眼的情景,笑出声。
黄道婆,历史上著名的棉纺织家,技术改革家,第一次听到白头翁被称为黄道婆,杨树骂了人。《水浒传》里说,狗一样的东西,也配叫镇关西,她就是这种感受。
眼前人一张脸被太阳晒得发红,满头大汗,但是笑得很解气,祁宁眼中闪现亮光,想问点什么,张不开嘴,只一味瞧着她。
如果没有大麻,可不就从了?杨树笑容一收,转身就走:“你忙你的。”
祁宁被晾在原地,杨树懒得理,心里很清楚他那天为何没解释,他确实是去寻求庇护了,但关键时刻,他豁不出去,面对她的指责,他无可抵赖。今日一见,他面有惭色,想必自己也知道丢脸。
酒桌上,钱一诺和制片主任跟办事员等人相谈甚欢,阿福和杨树窃窃讲几句小话。阿福以为祁宁是杨树安排的,刻意在钱一诺面前露个脸,像这样讨好卖乖的小艺人很多,但以祁宁的资历,没必要把姿态摆得这么低,巴巴地争个扶贫剧的男主角,他靠这角色吸不了几个粉,他的粉丝多半也没兴趣。
杨树说:“真是偶遇你信吗?”
阿福笑着点头,杨树知道他其实不信,遂一杯接一杯地跟众人喝酒,不再多聊。
饭后各自散了,杨树在如水的月色下散步消食。两年前,她和秦朗走在这花前月下,当天未曾互相表白,但并肩而行时如饮佳酿的滋味,今时今日回想起来,依然唇齿噙香。
秦朗刚回老家,这个点儿多半在陪父母看剧,杨树没打电话,对着月亮拍照,发给他:“今宵杯中映着明月。”
月牙泉边的那一晚历历在目,纵酒放歌,好不快活。晚上的应酬酒喝得不尽兴,想再自斟自饮几杯,杨树哼着歌晃去章嘉敏带她去过的小酒馆,不期然和祁宁在月下相逢。
小镇统共没几家酒店,想碰不见也难。杨树不理人,祁宁就亦步亦趋地跟着,颀长的影子落在地上,杨树一回头,他的目光马上躲开了。
下午对视时,杨树就看到他一双眼睛里布满血丝,失去神采,她劈头问:“少帅那个角色,为什么没拿到?”
“失眠。”祁宁把自己扔进健身房,练上几个钟头仍睡不着,他明白得停掉工作了。军旅剧杀青后,他宅在家里看生活剧,权当业务学习。没拿到《西北年轻人》男主角,他仔仔细细反思过,最大可能是他对常人的生活知之甚少,试镜时短板一览无余。
人生最痛苦的事是“不红”,这种心态,怎能抵达剧本里的电气工程师?电气工程师是生活中的普通人,但最难演的恰是这份普通。
没当过总裁,没当过王爷,没当过少爷,但祁宁看过别人怎么演,演出帅和深情就会受欢迎,他深谙此道。《西北年轻人》男主角在缺水少电的黄土高坡长大,考出小镇,终又回到小镇,市面上类似的范本很少,他无从理解,靠想象去演,演不像。
在争取男主角的时候,时间太紧,祁宁匆忙看了几部高分生活剧的片段,失眠后,他让助理找人开出经典现实主义影视剧的片单,一部部观看。起先看不出名堂,但名场面反反复复地看,他有所了悟,好演员是懂生活的。
有部戏里,老戏骨塑造一个孤寡老太太,她边说台词边干杂活,手上摸这摸那,像是每天都用这口锅,灶台墙上的油印子也仔细擦过,几组镜头扫过,祁宁就信服这个老太太度过了孤独的半生。
细节骗不了人,衰老感并不能只借助造型就完成得当,好演员才能演出衰老的历时和往事,祁宁盯住老太太忙活中的双手,忽然发觉自己从没有打扫过灶台。入行后,他终日赶场,从饭局到摄影棚,从录制间到剧组,没能停下来好好生活过。
演偶像剧绝非长久之计,想尝试现实题材,就得去理解生活。当代背景的影视剧容易招人骂,最大的原因就在于观众熟悉生活,演得不对,立刻就会被发现。可谁都没去过古代,只要观众不那么较真,就不出戏,演当代背景的普通人,演员得下苦功琢磨。
本月初,祁宁带着助理飞抵甘肃,他想看看《西北年轻人》剧本里提到的玫瑰小镇。
祁宁是浙江人,他对西北的想象是苦寒之地,但是来苦水的路上,他看到了堪称壮美的杏花。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能用壮美形容他认知里的柔美花朵,他想到《西北年轻人》,越是贫瘠的土地上,越孕育着奋力生长的植物,它们从瓦砾间、石缝中喷薄而出,他开悟了,试镜时,自己对男主角的理解太片面了。
《西北年轻人》没想头了,但祁宁想以此为契机,训练自己和环境的亲近感。能演难度大的角色,能把重头戏诠释好,才是真本事,才是他实现“长久地演下去”目标的惟一路径。
西北太干燥,助理脸上干得起皮,祁宁放了她一个月假,让她回京休息,自己留下了。他每天跟农人相处,细致地观察他们,先对照着《西北年轻人》剧本比划,再对照被观众骂的都市悬浮剧分析,一切都太新了,太假了。布景不像真人住的,生活场面更是在演戏,炒菜假炒,进屋不换鞋,睡觉不穿睡衣……
角色和环境融合,才让人沉浸。祁宁精神看着仍不振,但说起所得,脸上有光,杨树比他矮很多,仰头看他,他一直有股心气儿,但脆弱易折,《西北年轻人》的男主角却是西西弗斯,不论是对自己研发的控制系统,还是助力女朋友的事业,再大的挫折,他都坚持死磕,祁宁饰演这种脚踏实地的人,顶多几分形似,只到这个程度的话,为什么一定要让他演?
男主角沉稳如山,骨子里很硬气,但这人受了重创就去铤而走险,没少干丢脸的事,杨树看着来气,不想夸他,轻描淡写:“是该多琢磨琢磨人物。”
祁宁望着她,忐忑道:“我一定不会再让你瞧不起了。那天把你气哭了,对不起。”
雨中临去时泪光一闪,被他发现了,杨树窘住。但他这副口吻,跟幼儿园小男孩说我再不欺负你,这个糖给你吃似的,那天气急败坏的情形又浮上心头,杨树不能多想,一想还是生气,往旁边走:“胡说。没哭。”
祁宁跟上她,慢慢地说:“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我对自己也很失望。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我不能为了争取一些东西,失去其实失去不起的另一些。”
去认干爹之前就该猜到,黄道婆必定五毒俱全,哪还用花上许多日子去想什么是不能失去的,侥幸心理害死人。杨树瞥他一眼,冷淡道:“你无愧于心就行,我很忙,你请便吧。”
祁宁站住了。杨树走了几步,草丛几朵蒲公英在微风里摇头晃脑,她蹲下来拍照,给秦朗发语音:“其实还像小虫子的棒棒糖,雪糕味。”
夜风送来甜甜的花香,祁宁低眸看她,杨树站起身,他哑声说:“杨树,你值得赤诚的感情,希望他永远不让你伤心难过。”
杨树不答,自顾自走了,酒喝不成了,她得赶紧回房间跟编剧聊剧本,刚才祁宁一番话启发她了。
《西北年轻人》写到一个小配角,是被扶助的贫困户,编剧用了一场戏就把角色立起来了,但想演得活灵活现,神态和肢体都得跟上。祁宁自问如果试镜是演这个贫困户,会出大洋相,但谁知道哪天会不会接个嬉皮笑脸的刁民?他不能只演轻轻松松的戏,否则他能演,别人也很演,依旧拿不到想要的角色。
武侠剧、权谋剧和奇幻剧之类,主角常把“天下苍生”挂嘴边,但剧里并没能体现苍生,杨树跟编剧强调,《西北年轻人》得避免这一点。扶贫剧,不仅要写出主角们的扶助,被扶助的对象也是主要人物,塑造他们的时候不能马虎,要把力气用足,把“贫”刻画好。
制片主任牵头,众人和本地政府人员开了座谈会。主旋律剧有特殊性,大政策下还有小规定,随着政策的变化,剧本故事处理方式也得不断调整,才能保证最终作品合乎政策要求,钱一诺让杨树在甘肃再待一阵,多跟农户和基层干部交流,以便再梳理梳理剧本,有些场次还得磨得再精细些。
秦朗回湖南后,总是半天才回信息,杨树打去电话,告知她暂时回不了北京,她得把编剧们都召来甘肃改剧本。秦朗声音很低落,他回家才得知,他妈确诊患上脊椎空洞症,他爸因此高血压发作频繁,总是一张通红的脸。
这几年,秦母身体经常有疼痛感,但以为是颈椎和腰椎问题,人上了年纪有点病痛是难免的。今年年初,她疼得受不了,四肢也不怎么听使唤了,去长沙大医院查出了真正的病因。
杨树对脊椎空洞症闻所未闻,查了资料才知道它是一种慢性病变,简单说是脊椎呈管状空洞,秦母到了中期,且并发症较多,是最危险的情况之一。秦父本想过年时和秦朗商量做手术,但秦朗去女朋友家过年,他们不想影响他的心情。
前几个月,秦家父母几次欲言又止,秦朗追问过,但他们支吾过去了。秦朗这次回家,遭受当头一棒,才一年多没见面,母亲竟已濒临瘫痪。
医生说过,像秦母这种寰枢椎脱位患者,做手术处理修复,能够延续寿命,但脑干功能已受损,影响呼吸和行动不可逆,她走路都得扶着墙,四肢都没多少力气了,不久后就得和轮椅相伴。
瘫痪人士的生活需要有人照料,高血压患者也得有人看着,秦朗是独生子,虽然能请护工,但外人总归不尽心。母亲的手术排在七月,他上午刚飞回北京,现在在公司办辞职手续。
杨树请了两天假回京,但一切都无解,秦朗只能放弃北京。杨树工作做得很顺,深得老板们信任,抛下所有跟秦朗去湖南,她做不到。秦朗打点行装,她帮把手,相对无言。
丁盼兮见证他俩从相识到定情,难受得掉眼泪。这两人之间没有第三者,没有进入平淡期,但父母的疾病,注定会影响秦朗的人生,丁盼兮很害怕还会改变两人的恋情走向,秦朗上一段异地恋情,便以分手告终。
物品一箱箱打包完毕,杨树心乱如麻。如果在北京有房子,有积蓄,就能把父母接来住,但都是普通工薪家庭出身,不到30岁,事业根基还不牢,把父母接过来简直难于上青天,秦朗面前没有第二条路。
秦家父母都才五十岁出头,母亲办了病退,秦朗回湖南将以照顾她为主。杨树让他别放弃专业,等他稍微理顺了,还得拾起工作,那是立身之本。秦朗都应了,他计划在家做兼职,给同学的项目做点边角料的事,收入大不如现在,但小城市生活成本低,父母医疗费也能报销一部分,基本生活应付得过来。
杨树下半年就够资格在天津买房,按秦朗的打算,他会赞助一些首付,但厄运突来,他得多留点钱给父母治病,提出卖车,给杨树攒着买房子。杨树强忍眼泪,让秦朗把车子留着,这辆车是她送的礼物,不能卖,而且二手也卖不上价钱,母亲行动不便,秦朗带她去看病,有辆后座宽敞的车方便些。
临别在即,相拥了许久。这几年,两人都经历过朋友和同事离开北京:落不了户,无法让孩子上个好点的学校,回二线省城的有之;自觉混不出头,返回原籍的有之,携带钱财,远赴异国安家的有之;去宜居小城过田园生活的有之;派驻到外地工作的有之;因父母身体原因返乡的,秦朗不是惟一一个。
京城不易居,几千年前,诗人就如是说过。秦朗退了高铁票,把车开回湖南,大件物品都寄回家了,少数得随身携带,杨树帮他放行李,他回身抱住她。
这两天,两人都回避谈论感情的去向,杨树紧紧抱着秦朗,满心内疚:“对不起,不能帮你分忧。”
秦朗抚着她的头发,安慰道:“你没做错,我们不能一损俱损。”
影视业资源太集中,做这行只能在北京和上海,但他那行,其实一样得在大城市,杨树鼻子酸得厉害。既然秦朗不怪她自私自利,她就有胆气了,许下承诺:“你主内,我主外,我努力工作,赚钱的事交给我。”
秦朗沉默片刻,展颜道:“靠你了,快点当上大制片。”
杨树叮嘱道:“有任何话,都得直说。”
秦朗答应每天都找她谈天,只怕她会嫌负面信息太多,杨树说自己内心很强大,分离的日子里,她会把自己的路走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将来她时间自由就去陪他,秦朗捏她的脸:“野心能大点吗,早点经济自由,让我带着全家来陪你。”
杨树举起拳头做加油状,秦朗让她回甘肃工作,她一脑门事。杨树转头看副驾,他把背包放在上面,里面是她为他做的胖罐子,昨晚他用泡泡膜缠了好几道,她又鼻酸,只想哭,胖罐子是一对,她想和他永远是一对,碎了就再做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