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们闭关改剧本,杨树去找乡镇干部聊政策条文,她以为跟祁宁谈完了,他能消除心结,立刻离开苦水,但他蹲在村民家里,观看大姑娘小媳妇烘制玫瑰花蕾,不知多专心。
助理三令五申,不让祁宁透露演员身份,他在苦水镇上招摇过市,顶着模特的名头。上了年纪的人听不大懂,他就解释说是穿着漂亮衣服给人看的,有些老太太就喊他花架子,因为他是花俏的衣服架子。
杨树嘲笑他:“苦水之花,你什么时候走?”
祁宁说:“看剧本也要花时间,再待一阵吧。”
杨树瞪起眼睛,祁宁挠头:“要是回去只用拍戏,我早就回去了。”
杨树问:“柳艳没找你吗?”
去年,柳艳带的一个小生抑郁症发作,服过大剂量的安眠药,差点没救过来,柳艳花了大力气遮掩下来,心有余悸。当祁宁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告假,柳艳让他休息两个月,他睡不着就睡不着,可不能闹出事,让她也睡不着。
假期还有大半个月,祁宁说:“艳姐没催我,我就不走,跟你聊聊我的学习心得吧。”
在苦水这一个月,祁宁每天都在观察生活,小卖店、餐厅和村民爱看的剧五花八门,他通过和他们的交谈,了解普通群众对影视剧的看法,对生活、对世界的看法,不无悲哀:“他们看卫视和网站剧不多,看地方台多些,有智能手机的更爱看短视频,搞笑的那种。”
杨树好笑起来:“你没给他们推荐热播剧吗?”
祁宁推荐了,但他们嫌假,不看。杨树揶揄道:“还好不看,不然就认出你了。”
祁宁挺沮丧:“看了可能也联想不到我本人。好几个人都说我太瘦了,脸都没有她家饭碗大,还说男人壮实才好看,让我吃胖点。我已经拼命吃了。”
杨树手插裙兜,去村东头张大姐家吃面皮子,真心诚意吃胖的是自己,不是这个把香菇切成末,吃上两小粒的人。
张大姐做的面皮子酸辣凉爽,杨树又吃又拿,捎上三份回酒店,给编剧送去。
走在走廊上,杨树听到会议室里,编剧们正在议论她和祁宁。宋琳说祁宁恃美行凶,当小三当得怪坦然的,杨老师绝对把持不住,易无说他见过杨树的男朋友,长得一表人才,两人感情还特别好,杨树不可能变心。
此乃真知灼见,杨树暗暗喝彩,不愧是认识三年的易无。宋琳笑说变心不值当,傻子才跟艺人来真的,除非不介意三天两头戴绿帽子,不过睡一睡岂不美哉。
白蓝说:“咱们这戏男主定了,而且没有男二号,他纯粹为了追杨老师才待在这里的?那还真是个性情中人。”
宋琳说:“演员嘛,情感都充沛。眼前是谁,就能爱上谁,剧组夫妻我们还见少了?”
杨树拿出手机,给爸爸发了几条语音,夸中午吃的面皮子很美味,晚上想吃甜醅子,它是用青稞酒加酒曲发酵而成,她一边讲解,一边慢条斯理走向会议室。
编剧们听到她的声音,飞快聊起了别的。等他们吃完东西,杨树开个小会,本国是农业大国,农业人口基数大,普通人不爱看有钱和精英阶层的生活,《西北年轻人》写的是农民故事,写得越贴近生活,越能打动他们,剧本关心他们的生计和土地,才能真正写到他们心里去。
千里之外的北京,《北宋宫事》的筹备工作有序进行,杨树一直远程做着道具采买审核工作,忙完到了傍晚,她出门吃饭,祁宁等在酒店楼下,眼睛亮晶晶地问:“想不想吃甜醅子?”
这棵空心树召回了他涣散的灵魂,恢复了些微生机,但他该回到能给他带来阳光雨露的地方。劝过他,他不听,那就换个办法。
杨树眯起眼看祁宁,再打开手机镜头对着他看,祁宁本能地伸手挡脸,但马上意识到这位不是粉丝,拿开手,想摆个POSE,肢体有点僵,人看着有些愣,杨树痛心疾首状:“你怎么胖了这么多啊。”
祁宁果然被唬住了,凑过来看照片,但杨树只是用镜头看他,没有拍照,把手机递给他:“自己看。来这儿就没自拍过吧?不能光照镜子懂吗,你得上镜。”
祁宁对着镜头左照右照,杨树煽风点火:“我刚来那天就发现了,怕打击你才没说。她们把你当成种田的劳力来看,才劝你多吃点,你还真以为你能下地干活?”
演员到底是演员,只慌张了一小下,把表情调到他最迷人的样子,咔嚓一声,拍照保存,再递回给杨树:“我从现在就减。”
杨树点开照片看,祁宁眨着眼睛说:“你别删。过半个月我再拍一张,你对比看,保证瘦下来了。”
杨树把手机揣回包里:“你需要做科学的健身训练,像以前一样。”
祁宁在社交网页发过健身时的照片,但现在就回北京,他心不甘情不愿:“回去就又得跟恶心的人互相假来假去了。”
杨树袖着手说:“又让你有钱赚,又让你心里舒坦,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工作哪有不操蛋的,滚回去吧。”
祁宁皱起眉,那些人是真的很烦,杨树明白他在想什么:“对编剧老师来说,我这个甲方代表很烦;对我来说,平台很烦;对平台来说,审查很烦,大家都一样。你不回去不行,万一最近再有个少帅找你演,军装丢给你,你塞不进去怎么办?”
祁宁在苦水又待了一天,跟他结交的人们道声再见,虽然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故地重游。人们赠以特产,他乖乖来向杨树告别:“你真没事吧?”
连恐带吓很管用,杨树很满意:“我能有什么事?”
“有事要说啊。”祁宁把旅行箱放进后备箱,沉痛地问,“我真的胖了那么多?我看不出来。”
“当局者迷。注意啊,别练过头了。”杨树忍笑,叮嘱他再想干点丢脸的事之前,多看看大画家的画作。他自己有相同的一幅,画面是站在悬崖边的孤独孩童,往前一步万劫不复,站定了,人就稳住了。任何事都是这样,活着,熬着,只要不死,就有希望迎来转机。
车子开出,大猫颠儿颠儿地走了。杨树回房间看剧本,吃完中饭跟秦朗视频。秦母每天午休时分,秦朗总能松快一会儿。
祁宁介绍的心脏病专家人很好,杨树加他微信,说明了秦母病情,专家把副院长的联系方式发给她。
副院长有个团队,助手们每天为患者提供基础的线上咨询服务,再把难点汇总交给副院长答疑。秦朗拍摄了母亲的病历和各种胶片,但结论跟省城专家会诊意见差不多,7月底的手术势在必行,根据预后情况再进行下一阶段的治疗。
视频那头,秦朗说着说着就沉默了,杨树心疼不已。刚分开那会儿,她还能开开玩笑,说秦朗搞异地恋经验丰富,能助她熬过相思之苦,可她一天比一天想他。
白天公事繁忙,杨树还能捱,每到夜深人静,沉重感挥之不去。周末时,章嘉敏把女儿交给丈夫,来苦水陪她待上两天。
秦朗离京返乡时,杨树跟章嘉敏说过此事,章嘉敏很为秦朗可惜,秦朗跟她丈夫情况不同,丈夫是抑郁症患者,无力胜任工作,才藉着母亲的小手术为由回甘肃,他太需要一个撤退的理由了。
秦朗事业正好,章嘉敏认为他回湖南,不如留在北京赚钱,小地方好护工难请,但多花点钱,一定能请到。护工就能做的事,何苦把自己折进去,真正能救命的是钱,在北京肯定比在张家界做兼职赚得多。
这些道理,杨树哪里不明白,但秦朗和父母感情很好,她都看在眼里。秦母患的是重病,还有并发症,残忍地说,她还能活多少年?她换位思考,假如是自己,母亲人生最后那些年,她却不在身边,而是在赚取其实并不能改变命运的钱,她想她会后悔。
火烧眉毛,只顾眼下,人往往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而自己的漫漫余生如何度过,那是翻过面前这座山再考虑的事。当然,杨树也不得不承认,秦朗的决定其实跟他还未成家有一定关系,如果两人结了婚,有孩子,他可能不会义无反顾放弃北京。
章嘉敏到来,杨树从大床房换到了标准间,两人躺在床上谈天,章嘉敏问:“你怪他吗?”
杨树说:“我理解,换了我,我也一样。”
专家们都评估,手术风险很大。秦朗刚回去时,还挺乐观,但杨树眼睁睁地看着他状态变差。秦母要强了一辈子,临老却寸步难行,她难以接受,变得喜怒不定,自己受罪,丈夫儿子情绪也受到影响。
秦朗坐困愁城,视频里,他的笑容总是力不从心,时时无言。杨树很揪心,章嘉敏无从劝起,讲起自己现在的生活。
章嘉敏结婚有女,不想离婚,才被迫随丈夫迁回老家,但在甘肃这两三年,她时感憋屈。
在小县城,章嘉敏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只能在家用电脑做点兼职。朱青很照顾她,让她远程做项目责编,但章嘉敏每天都待在家里,跟公婆生活习惯不同,还被催生二胎,摩擦不断。
丈夫的抑郁症还未康复,章嘉敏的心情只能自己调节。这些琐碎事都能尽量克服,章嘉敏最烦心的是女儿的教育。女儿读到幼儿园大班了,即将毕业,去年发生过一件事,让章嘉敏对回到甘肃大为后悔。
班里小男孩居多,课间打闹,把教室弄得乱糟糟,老师让孩子们一起清理,结果小男孩打翻水盆,教室更为狼藉。小女孩告状,老师却说男孩子就是淘气,赶他们一边玩去,让小女孩继续干活。
章嘉敏接女儿回家,女儿累极了,她说老师告诉大家,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是女孩子的事,还讲了田螺姑娘的故事。章嘉敏生气地去找老师,老师是刚满20岁的未婚姑娘,她不明白教导女孩子要温柔贤惠何错之有。
好一通交谈,老师仍听不明白,章嘉敏很泄气,是谁教老师这些的,她是如何形成这种观点,并引导下一代小女孩?
此后,章嘉敏事无巨细了解女儿在幼儿园的情况,越发丧气,自此对女儿的教育越发细致,但她教的和老师教的是两码事,女儿经常无所适从。
有天章嘉敏和朱青打电话聊剧本,女儿问:“朱阿姨三十多了,为什么还不找男朋友?再不找,就没人要了。”
章嘉敏心中一凉,她从没给女儿灌输过这种观点,但孩子不是靠家庭教育就行的,是全社会都在教育她,她跟女儿说:“人不一定要结婚的,朱阿姨有才,有事业,有朋友,足够了。”
女儿睁大眼睛:“老师和班里的同学都说,女孩子长大就是要嫁人的。”
小孩子的信息吸收能力太好了,越长大就离父母越远,离社会越近,很难不受别人影响,章嘉敏想给女儿转班级,但跟邻人聊过,发现别的老师也差不多。
章嘉敏和丈夫交流,丈夫兼职的中学教师也各有各的惯有思维,男老师认为优秀女学生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到高中就会落后于男生;女老师羡慕嫁了有钱人的女人,她生了两个儿子,穿金戴银开豪车,命真好。
近年社会风气趋于保守,大城市的教师不见得比小县城的教师有女性意识,但从概率上来说可能大些,章嘉敏想赌一把。古时孟母三迁,今天的她同样能做到。
今年秋天,女儿就要读一年级了,章嘉敏决定带女儿回北京。丈夫当年在北京落了户,女儿能回北京上学,从去年起,她就着手办理此事,只跟丈夫说过,公婆到时候闹就闹吧,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杨树问:“决定了吗?”
章嘉敏点头,回北京陪读,不仅是想在能力范围内给女儿好一点的教育,还能让自己远离感觉逼仄的婆家。杨树问她丈夫怎么办,章嘉敏说丈夫在县城做个兼职老师能糊个口,回北京抑郁症再发作就麻烦了,所以他就留在老家。
杨树说:“以后长期分居吗?”
章嘉敏笑笑,人总是要有取舍的,她更重视对女儿的教育,但往深层次剖析,她烦了。她和丈夫是有感情,但在面对他的虚弱、公婆从生活到生育的干涉之时,那点感情不算什么。
在甘肃两年多,章嘉敏明白一个事实,她高估了自己对感情的需要。每当厌烦感升起,她都会自问,值得吗?尤其是杨树和朱青在事业上风生水起,而她网购一条裙子,还得对公婆隐瞒价钱的时候,她连丈夫都看不顺眼了,孱弱的精神病人把她的人生拖垮了,凭什么?!
患病不是丈夫所愿,章嘉敏尽力去体谅,陪他走过这几年,她很照顾他的感受,但丈夫不大照顾她的感情,他自顾不暇。
时间一久,章嘉敏发现自己克制不了内心的怨愤,已经不指望丈夫养家了,为什么他孱弱如故,让他拖个地都要用吼的。
丈夫做兼职的收入只够买菜吃药,上有老下有小,都是章嘉敏的事,她时常感到疲倦,以前在北京时总有盼头,觉得努力就有希望,但来到甘肃,她仅剩的希望是女儿。
两地分居会让感情变淡,章嘉敏已不在乎,她曾经做错了决定,而今只想修正。担心丈夫,才跟来永登县城,但谁担心她因此搁置的人生价值?选择失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改了就行。
秦朗回了湖南,房子空了一间,丁盼兮和杨树的收入比以前高,没打算招租新人,杨树让章嘉敏回京带女儿住进去,跟丁盼兮做个伴。
两人聊着聊着睡着了,杨树睡到中午才醒,吃完饭,她跟秦朗视频,一看到他心力交瘁的模样,她就内疚:“我想请一段时间假,陪你熬过去。”
秦朗沉默了一下,他承认是很累,但只是缺乏照顾病人的经验,多摸索摸索就能适应,如果杨树去张家界,帮他分担家事,他会自责,因为她明明可以不这样。
杨树说:“是我自己想去,我不为你做点什么,心里难受。”
秦朗说:“能不能放下情绪?理性地想想自己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目标是什么。”
杨树让自己冷静下来,当年她坐上派遣公司的大巴离开内蒙小城,去北京从外贸公司文员做起,绝不是为了有一天,去湖南小城跟男人扛无谓的义气,她内心也丢不下自己的项目,但是……
秦朗看出她欲言又止,还像以前那样,带点捉弄的笑意喊她:“杨小树。”
杨树应了一声,秦朗在视频里笑:“其实,我挺高兴的。”
杨树一头雾水地看他,秦朗说:“我一直觉得我媳妇的脑子很好用,不爱犯傻,但犯次傻吧也挺好,让我知道你特别喜欢我。”
每天都跟他说点好听的,他还搞得像第一次知道似的,杨树没好气:“知道还不让我去陪你,反正你最艰难的时候,我就该在你身边。”
“你哪有不在?在这儿呢。”秦朗拍拍心口,“我走到哪里,你都在。”
杨树被他弄哭了,哭得挺难看,边哭边说:“你怎么这么烦啊。”
酒店大堂里,章嘉敏叫了玫瑰花茶,杨树红肿着眼睛落座:“我想请假去湖南,但实在走不开。做一个项目要花上几年,所以每个项目对我都至关重要,是我攀升的基础,必须全力以赴,但我想到他,还是有些难受。”
图谋两个人的未来,绝不能一时意气用事,章嘉敏叹道:“你纯属情绪上来没压住,幸好他没怂恿你。以后跟他见着面了,我要向他敬杯酒。”
杨树带章嘉敏去相熟的花农家里吃玫瑰点心,把自己哄高兴了。秦家不缺半吊子护工,但她把事业做好,对自己才有利,才有余力在将来帮到秦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