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两人这次聊完,朱青很快拿出了都市话题剧《三十难立》策划案,她自己做了一个两千来字的框架,请来同龄编剧进行完善,做出2万字的剧本大纲,让杨树帮忙看看。

故事背景设置在一线都市,主角分别是29岁不婚,31岁已婚,28岁渴婚,讲述她们从依附到觉醒的过程。杨树看个开头就被吸引了,但国内这几年很少见到群像剧,她停下来问:“多主角是为了尽量多角度展现吗?”

朱青本来想,角色未必都生活在都市,但基于现实考量,做了妥协。几大卫视和视频网站都在大城市,如果故事背景放在三四线城市,上星可能性小,看的人少,但这个故事有价值观输出,她希望能做出影响力,被人看到。还有另一个主要原因,愿意看看反映社会现实,挖掘人性的多半还是都市中人。

当然,后者也是个概率问题,独立思考是很珍贵的能力,有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惯于人云亦云。传达观点不是一夕之功,朱青放弃全方位辐射的想法,先抓都市市场。

在杨树看来,《三十难立》是她看过最好的都市故事之一,它抓住了情感共鸣点,也尽可能表达社会的复杂和多样性,人物写得很真实,是办公室已婚三人组的缩影,但更有代表性,很多对女性的偏见和敌视,她的亲朋和陈樟也说过。尤其是陈樟,她曾经对他心存留恋,搪塞自己,但如今想来,句句诛心。

朱青拿出的剧本大纲很完备,杨树能提的建议很少,但《三十难立》在明堂影业悬而未决,因为它的戏剧核心是不破不立。

编剧们写得痛快,大老板夸它优点明显到发光,缺点也明显:叙事失了分寸,过于尖锐,超出现实生活,他让朱青往回收一些。

杨树很惊讶,把大纲重新快速看了一遍,故事主线是女人经历的诱惑和陷阱,遭到的愚弄和失望,她不明白,明明是女性群体在生活里煎熬着发出来的声音,哪里尖锐了?

伤害不曾加诸于身,也就无从体会。朱青很烦,明堂影业大老板在男性里面是优秀个体,良知和理智能让他听取女性声音,但不能指望他能脱离性别局限,对女人真正同仇敌忾。

朱青拿出诸多真实案例证明《三十难立》观点并不过激,跟大老板一席长谈,大老板首肯,让她和编剧往下走走看,但公司管发行的副总涂芊闻风而动:“写成这样,怎么过审?”

大老板的态度一直是“先写出来,再想办法过审”,涂芊不依:“朋友公司也做了个30岁女人的戏,女主是30岁的中层,跟公司实习生谈恋爱,年纪相差9岁的姐弟恋,写了5集就被平台订了,观众只爱看这种30岁女人,咱们就别说什么大实话了。”

大老板笑一声,对朱青说:“我们做戏,不要想着去讨观众喜欢。征服他们,才是创作者该拿出的态度。”

但凡一部作品能爆,它和之前别的作品长得都不太一样,但涂芊撒娇似的:“钱总,卖不掉我可就找你哭了。”

涂芊和另外几个副总都有公司股权,朱青本来只向大老板汇报,但涂芊担心砸在手上,大老板给她面子,让朱青约上编剧,跟涂芊开个会,好好阐述《三十难立》。

会议上,涂芊提的意见很具体,这几年大女主概念深得人心,做女性群像剧,不符合当今观众的观看习惯,平台也会嫌主角太多,故事不紧凑。

编剧说:“后宫剧女的那么多,观众还不是爱看?”

涂芊说:“古装剧在国内有优势,全年龄段都能看,当代都市背景受众少得多,咱们这戏主线不是谈恋爱,更吃亏。20岁在校大学生不看,50岁大妈也不看,但古装剧她们都能看。”

朱青解释,之所以做成群像,把女性面临的困境分摊到三个主角身上,是避免矛盾冲突太集中,所有极致问题都堆到典型人物身上就失真了,现实题材最忌讳失真。

涂芊承认她言之有理,但《三十难立》写得太深了,看得累。大众看剧是为了乐呵乐呵,有深度的影视作品,每年有那么两三部就够了,其他时间看看综艺节目,追追轻松的剧,生活不容易,只想补充甜味剂。

涂芊助理是男人,附和说他几任女朋友都是这样,约会时选电影,稍微有点内涵的就不看,理由是害怕太现实。他女朋友连看网文都只看甜甜甜,并不想看创作者把现实层层剖开,太沉重,也太累。

朱青在青芽图书公司时,就听无数人说过只想看点傻乐的笑一下,但她既然入行做剧,自然想在剧集的娱乐属性和金融属性之外,做点有社会价值和人文价值的东西,涂芊哎哟一声:“我的妹妹呀,我们出品方当然想做口碑剧和精品剧,但平台想要商业化的东西好招商,还想要收视率和话题度,不兼容啊。”

供需不匹配已成为影视业主要矛盾之一,朱青说:“我们试了再说。”

涂芊甩出更实际的难题,《三十难立》尺度太大,对公司有风险。朱青哑然,既不是退出黄金档多年的涉案剧,也不是几乎销声匿迹的反腐剧,《三十难立》尺度能大到哪里去?

涂芊解释尺度是指导向,二胎时代来临,宣传口径是让女人回归家庭,《三十难立》反其道行之,质疑了婚姻制度,这很危险。

朱青说:“回归家庭也不能只有女人回归,男人也是家庭的一员。”

涂芊笑了:“你还单身,不知家里家外忙有多操心,我年轻时候,不晓得多想待在家里当主妇,每天带带孩子养养花,活得轻轻松松漂漂亮亮。现在国家给女人当家庭主妇的权利,是在帮女人减压,我要不是因为孩子都长大了,我也响应号召了。”

朱青板了脸:“往前迈一步才叫权利,退回家门里,是你的私人决定而已,没必要在电视上宣传。”

涂芊笑容僵住,她助理脸上带着笑,但语气有点重:“涂总是就事论事,朱老师也别太上纲上线了。”

朱青看着他,不说话,涂芊呵呵笑:“没事,都是开玩笑,继续讨论吧。”

涂芊助理是个年轻男人,心里仍不痛快,干笑道:“朱老师一看就强势,我以后知道了,保证不乱说话。”

朱青问:“强势不行吗?”

助理有点下不了台,编剧赶紧换话题:“涂总,一百多年前,女人还裹小脚,今天能上班挣钱,是一代代争取来的,可能很多女人是想偷偷懒,但很多女人不想,因为偷懒未必偷得成。时代变了,我们做东西多创新吧。”

涂芊推心置腹:“你们搞创作的,都希望能自在表达观点,但是看电影看剧,都是消遣,观众不喜欢听说教。我们钱总可以不在这个戏上赚钱,但我管发行,我的首要任务是把它卖出去,数据好看,钱收得回来。公司卖剧的主力是我,我跟各家台里的人都打过交道,那帮人有多难伺候,你们以后就知道了。”

涂芊助理补充道:“也不光是导向问题,主角们都不是爽文设置,有点危险。观众不爱看真人。”

朱青说:“但你不能代表所有观众,尤其是女观众。”

场面一时僵住,朱青的助手小五拎起茶壶给众人倒茶,笑嘻嘻:“当心烫。”小五是从青芽图书跟来的,深知朱青为人狷介,难堪的是别人,朱青可没感觉。

朱青是大老板钱一诺亲自点的将,涂芊敬她三分,叫苦道:“现在搞创作,真的不能不顾上面的导向,你们也想做的戏顺利播出来吧,求你们了,让一步行吗?”

小五赶紧问:“涂总有什么建议吗?”

已婚少妇戏份最重,涂芊建议把渴婚女提升为第一主角,符合导向,还能多写几段恋爱戏,女人戏哪能不写恋爱?

朱青说:“最后让她找到良人,走向婚姻殿堂吗?那不是我们这个戏想表达的。”

既然她油盐不进,涂芊丢出最实际的困难:“三个女人的戏份比较平均,我们不好找演员。一部戏,总得有个有名的吧,不然平台不买。有名的谁肯给另外两个抬轿?再说了,30岁左右的青衣不好找,花旦基本都演不像,人还难搞。”

朱青把涂芊噎得结结实实:“那么多烂剧本都找到演员了,那么多烂剧都卖出去了,播出了。涂总,我负责的是内容。”

在涂芊发作之前,小五赔着笑脸,把朱青拽走。编剧们很尴尬,也连忙撤了。涂芊去找大老板抱怨,但大老板还是那句话:“先写出来。写得好,平台是会认的。”

编剧却信心不足,她们在别家写剧本,老板也让她们大胆去写,但平台一提意见,老板就妥协了,编剧只能一次次颠覆性大改,因为签的委托创作协议永远有一条:“修改到甲方满意为止。”

试错成本都压在编剧身上,对她们精神消耗极大。在征得朱青同意后,编剧们把剧本大纲递去相熟的公司问问路,两家大公司都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三十难立》,但它确实不是安全牌,即使不靠它赚钱,也不想赔钱。

其中一家让编剧先写出前5集,他们再整体评估一下,另一家建议先写成小说,花点钱做营销,把它炒成热门IP,可能就有平台青睐了。

这说明涂芊并非一家之言,她考虑的都是实际困难,蒙头推进,可能是做无用功。朱青很苦闷,助手小五让她放弃,去做点讨巧好卖的剧,朱青不愿意。她在青芽图书公司就意识到,从大局来看,如今是非常微妙的角力时刻,文娱产品的规则还没定下来,各方都在试探,哪怕不迎合,不参与,不表态,都等于把制定未来规则的权利拱手让人。

谁的声音最大,资本就倾向谁。如果遇到困难就退却,把文娱产品只当成赚钱的生意去做,久而久之,就很难看到想看的小说、想看的影视作品了,不能被别人的声音代替自己的意志,朱青跟小五说:“此路不通,我们就努力去把它走通。”

涂芊不能代表观众,也不能代表平台,凭什么断言《三十难立》不能做?朱青想到杨树提及的卫视采销部副主任夏停。如果连夏停都说走不通,就把《三十难立》搁置下来,去做新项目。这个主题不过时,谁知道哪天市场风向变了,又能做了。

杨树能打听到夏停的私人邮箱,但素不相识,夏停可能不会看,杨树打上《瓷缘》总编剧李峻的主意,由李峻递交,大纲才会被善待。

杨树斟酌措辞,先在文档里打了草稿,再点开李峻的微信头像,请他给自己和同事捣鼓的剧本大纲把把关,李峻让她发去电子邮箱,这两天看完就和她交流。

下班回家,秦朗破天荒在家,他刚忙完一个项目,这几天终于能按时下班了,歪在沙发上看电影。丁盼兮在做饭,杨树聊起《三十难立》大致故事,丁盼兮匪夷所思:“这都不能写?”

剧本大纲里有个细节,已婚女人生了孩子再没睡过完整的觉,两三个小时就被孩子吵起来喂奶,她抱怨丈夫不管事,不婚女让她提要求,已婚女人说提了也白搭,丈夫说他不知道把奶水热到什么程度才对,而且孩子那么小一点点,他不会抱,怕摔着。

已婚女人的婆婆退休返聘,周末才来替个手。已婚女人请她帮着教丈夫,但婆婆说男人都这样,叫她学会包容,还建议她注意方式方法,男人都吃软不吃硬,平时得多撒撒娇,哄着他干活。丁盼兮听得火大,这是曾经的她,但回想起来,多么卑微,何至于这样卑微。

秦朗到厨房拿瓶可乐,听两人聊天,不时插话,从小到大,他都见过戏里讲述的那三个代表性的女人。杨树刮目相看,女人戏他居然也听得下去,但秦朗不认为影视剧有很明确的男人戏和女人戏,他偏爱的罪案题材,很多女同事也喜欢看。当年《金枝欲孽》流行时,他陪他妈看了几集,觉得很好看,只要是好故事,他都看。

杨树终于等到《瓷缘》总编剧李峻的电话,李峻对《三十难立》给予了高度评价,它是很成熟的大纲,没什么硬伤,话题剧最不怕的就是争议,越犀利越精彩,没人议论才是出大问题了,他主动问:“要不要我拿给别家试试?”

杨树问:“您能不能帮我发给夏停夏主任?要是平台肯买,公司就肯做了。”

李峻一口答应,还让她别灰心,这几年政策收紧,行业形势变化很大,从业人员不得不谨慎,但是好东西总是好东西,多投石问路,总有肯为它排除万难的资方。

杨树安心等李峻反馈消息,把精力都花在《瓷缘》和找IP上。李峻很快带来好消息,夏停来北京出差,约她和编剧面谈。

夏停行程很赶,只能给杨树两个小时,杨树喊上朱青和编剧们,次日下午赶去夏停住的酒店咖啡座碰面。

一行人到得早,先聊了起来,两个编剧对《三十难立》抱有巨大期待,都有些紧张,朱青接连碰壁,心态倒是淡了些。

夏停和助理准点来赴约,她穿着很休闲,长发扎成马尾,走路大步生风,一看就是那种喜欢晨跑和登山类运动的女人,神采奕奕的。服务员送来咖啡,夏停喝一口,直接进入工作状态:“大纲我看了,写得不错,有没有考虑把人物的年龄调整到40岁左右?”

众人都愣了,朱青最先反应过来,原来夏停也认为现阶段做《三十难立》条件不成熟,她建议把主角年龄整体往上调,是在教众人规避审查风险。30岁女人面对的问题,40岁的女人也可能有,现有剧本大纲很多桥段都能得以保留。

杨树也懂了,40岁的女人没有30岁女人那么重的婚育压力,基本都尘埃落定了,渴婚的渴不到现在,不婚的也不好再劝了,完全能绕开了跟“回归家庭”相悖的导向问题。

朱青说:“我觉得可行,很多40岁女人也会有困惑和挣扎。”

夏停笑道:“那我们就顺着40岁讨论,你们会想到哪些困境?”

杨树本能的想法是丈夫出轨,公婆不好相处,父母生病,孩子青春叛逆之类,但这都是在强调女人为人妻母的属性,太司空见惯,现实题材要做的却是寻常人的不寻常之事。40岁女人不仅有生活上的麻烦,她的社会属性同样很值得一写,中年危机不是男人的专属难题。

朱青正在思索,夏停说:“去掉脑子里的直接思路,才是你的创新点。”

编剧说:“40岁的话,事业和家庭一碗水端不平,我想主写职场生活,家庭生活为辅。”

夏停直言自己虽然是40岁年龄档,但对40岁故事思索得不多,她让众人畅所欲言,一起碰出大致想法,她的助理问:“咱们还做群像吗?”

夏停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怎么不能做?”

编剧叹道:“公司的发行担心不好找演员。”

夏停让她放心,创作者只管创作,其余的事自有人去操心。在乎地位和身价的演员是不少,但也有些演员更重视内容,剧本写得好,一切就都好说,友情出演个出彩的配角,他们也挺乐意。

影视公司担心演员不演,但平台在演员面前是强势方,再大牌的演员,也希望自己出演的作品在一线卫视顺利播出。朱青定了心:“群像有利于全面观点表达,主叙事视角放在第一主角身上,其余两人也各有各的难题。”

夏停很同意:“观点互为补充,分散了说,更自然些。特别尖锐的部分,由第二主角、第三主角去承担。”

编剧笑着说:“我以前写戏,总用反派说真话,既不触线,观众也不反感,毕竟是反派嘛。”

《三十难立》就此被改为《不惑之年》,夏停让众人想想,究竟是三个女人,还是两女一男。生而为人,各有各的难处和心酸,男人不用拿重笔来写,但可以有所体现。

两个编剧思忖了一会儿,更倾向写三个女人,花点笔墨给她们的情感对象,就能表达男人的不易了。

杨树说:“做人都很难,但男人的难跟女人的难不能相提并论。”

夏停的助理说:“男人经济实力不行,没钱没地位,被人嘲笑没出息,还得养家,活得也挺惨。”

编剧说:“经济实力不行的女人,更好不到哪里去。”

夏停顺着这句话发问:“你们的第一女主是个怎样的形象,脑子里有想法吗?”

编剧最先说:“都市的中产阶级,外表光鲜,但腹背受敌。”

夏停问:“不那么精致,就不配当女主角吗?生活里很多女性,都称不上光鲜亮丽,比如工人,医生,技术员,科学家和一些领域的专业人士,但社会少不了她们。”

朱青懂得她的意思,现实题材要基于真实空间、真实的人物感去展开创作,光鲜亮丽的女人是少数,对于目标观众来说,主角太时尚,容易产生距离感,用业内的话形容,这叫悬浮,跟生活无关,漂浮在半空中。

既然想把观点传递给大众,人物就得取最大公约数,朴实才可能实现精准,朱青说:“我们想做专业人士,找个具体的行业把她立起来。”

编剧说:“哪一行我们再商量。”

夏停沉思片刻:“那我们再想想看,一个首尾难顾,四面起火的女人,她会是怎样的性格?”

杨树蓦然想起舒纹做后期剪辑的那部年代剧,宅斗故事很容易写得苦情,但编剧方雯把它写得非常活泛,甚至不乏看似逗趣的桥段,格外有种荒诞感,杨树看得出来,编剧是在批判质疑那个时代的狭隘文化。她脱口而出:“能不能是喜剧人格?”

众人都没做声,夏停停顿了一下,表达了赞许:“中年女滑头,在市场上倒是罕见。这个人设有意思。”

编剧摩拳擦掌,别说中年滑头了,少女机灵鬼她们都没写过,确切地说,以前也试图写,但制片方对“机灵”的理解有偏差。按他们的指示写出的少女既冒失,又聒噪,演员还把娇俏演成了蛮不讲理,播出后收视率还能看,但口碑不行。

又聊了一会儿,助理频繁看表,赶高铁的时间快到了。夏停长话短说,让编剧们按今天的碰头会弄出《不惑之年》的故事梗概,不用写太长,五千字为宜,先把架子搭起来,交给她看过,再商议往下做的可能。

助理叫的网约车到了,夏停起身要走,众人也都站起来,要送她出去,她让众人再讨论讨论,还给了一句鼓励:“好的戏剧一定是在讲价值观,你们有这个意识,我期待你们的梗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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