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塞草开始发黄,赵徵姜敏锐地感觉到最近哈喇部多了不少训练的士兵。
她小心向特木尔询问,对方却并未隐瞒,坦荡地告诉了她。
“有消息说,博特格其正在和谟联盟,现在整个北原局势都很动荡。”
他记得上次大规模的战役还是在他年幼,父汗亲自上过两次战场,有一回还险些丧命。
他永远忘不了,母亲抱着他和父汗痛哭的场景,也忘不了用板车推回来的,如山的尸体。
那时的草原,浸泡在血泪与悲伤之中。
可谁又能想到,那么多人用生命换来的和平,竟是如此短暂。
短到他以为还在昨天,记忆犹新。
赵徵姜一听便知此事大概和去年谟人不断联系北原各部脱不了关系,现在看来他们的所作所为倒没有白费,真的有北原的部落和他搭成了线。
“大宁应该不会管,毕竟根据目前的局势来看,这只是北方各个政权的私事。”特木尔看出赵徵姜心底的想法,主动解释道。
大宁一向如此,若没有直接威胁到自己的边防安全,他很乐意坐观虎斗。
毕竟,只有草原越乱,对大宁来说才有诸多好处。
特木尔看着有几分疲态,眼底有些青黑,脸上胡茬又多了许多,看来是最近晚上没有睡好,惹得赵徵姜一阵心疼。
“博特格其向来是北原最跳腾的部落,此次和谟联盟,大概是想着趁机统一了北原”说到这里,特木尔狠狠拧了下眉“若是放在之前还不好说,现在谟实力不比从前,最后能不能牵制住博特格其的确是个问题。”
谟只想着四处联盟以稳固自己的势力,来保证他在北方一家独大,却焉知此举不是引狼入室。
可不是谟便是博特格其,换作他们哪一个领导北方,特木尔都不信他们真的有那个能力。
百年的光阴,才出了一个腾格里。
赵徵姜的手触到特木尔的脸,轻轻抚平他紧皱的眉,叹了口气道“总不能现在就打起来。”
她在边关多年,也知道了一场大战的爆发往往需要积淀许久,而不是想打就能打起来的。
她话音落了许久,也没听见特木尔的答复,正当她以为特木尔睡着了时,特木尔却简短地回答“没准。”
“嗯?”赵徵姜倏地瞪大眼。
现在正值秋天,无论牧草还是马匹都没有处在生长繁育的最佳时间,更何况过不了两个月草原就会开始下大雪,这些在草原上土生土长的人们应该比她更懂,在这个时节开战的不利影响。
“没人愿意这么冒险,别想那么多了,也许不会真的打起来。”特木尔握住赵徵姜的手,想了想,还是没把自己可能会亲自上战场的消息告诉她。
没什么用,还平白让她担忧。
特木尔的话没有真正让她安下心,赵徵姜摇摇头,心里升起一种预感。
之后的北方,可能会不太平了。
深夜的汗帐,有人彻夜不眠。
“你说的可是真的?”布赫看着都拉克,神色凝重。
“回父汗,儿子已经打听到,博特格其和谟的军队已经会合,正朝着查干部进发。”
过了查干部就是哈喇部和成格尔部,可以说,如果查干顶不住他们的威胁,那几乎整个北原都会处于博特格其和谟的控制之下。
“眼下正是粮草匮乏,马匹疲惫的时候,他们这是不要命了!”
布赫揉了揉斑白的鬓角,感觉自己好像又老了二十岁。
“如今这情形,你们可有什么想法?”
“在下认为,除了应战,别无他法。”
说话者是哈喇的军师门德,他既也认为当战,众人便知此事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军师说得对,他若来,打便是了,我们不怕他!”芒来是这些人里最年轻的一个,遇到这样的事情显得很是激动。
“芒来王子先莫要冲动,我的意思是,战有所备,我们还需仔细筹谋”门德说着,目光扫过了一言不发的特木尔“特木尔若有想法不妨也说出来,让大家听一听。”
特木尔忽然被点名,闻言笑了笑“我猜军师和我的想法一样,方法很简单,无非也是两个字,联盟。”
“成格尔与我们素来交好,倒不必过于担心,只是查干部也是不能忽略的一点。
查干向来圆滑,注重的却不过是各部势力而已,如果我们能在查干面前打赢博特格其,他大概率会同意帮助哈喇。”
“可我们到时候面对的是四万大军,胜算不大。”布赫面无表情地看着特木尔,说道。
特木尔早料到布赫这样说,他没有过多解释,而是抱拳下跪“所以请父汗允许特木尔现在就前往成格尔借兵,快马赶路不过半天时间,时间来得及。”
布赫听后没有过多反应,门德却是赞许地点点头。
他和特木尔想法相同,这种情况下,哈喇已经没有了逐个击破的机会,只能两边同时行动。
既然人数不占优势,那么考验的就是他们的策略与随机应变的能力,还有每个人的默契。
布赫此时也知道了特木尔的意图,他解下自己腰间的令牌,亲自交到特木尔手上。
他用力拍了拍特木尔的肩“将此令牌带到额日敦汗那里,之后的事情,就靠你了。”
特木尔离开的匆忙,众人在汗帐里只隐约听见几声战马的嘶鸣。
“父汗,您怎么又让他去。”都拉克捏着拳,忿忿说道。
特木尔这是明摆着与他不对付,本来他也可以干好的事,却回回被特木尔抢了先。
最后好名声归了他,功劳也归了他,自己还总被他压一头。
布赫看了他一眼,心里暗自叹气,他对这几个儿子早有观察,论能力,都拉克并不比特木尔差多少,但就败在冲动与自私上面。
主动请缨与贪图功绩他还是能看出来的,在这种紧要关头都要为了这种事情愤愤不平,一个冲动自私的人,怎么能当好一个部落乃至整个北方的首领呢?
上次的事只当是给他一个教训,却没想到他现在还是这个样子。
布赫面色不显,淡淡道“你留下来,自然也有你的事情要做。”
“传令,都拉克与吉日木图各领五千士兵,芒来带三千人殿后,最晚后天必须到达查干。
虽然是第一仗,但只能赢,不能输。”
赵徵姜清早被一阵喧闹声吵醒,她掀开帘子往外看,只见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匆匆往点兵台集结。
她心里咯噔一下,忙拦下同样急匆匆过来的多兰“是不是要打仗了?”
多兰点点头,拉着赵徵姜就往回走“先收拾东西,我在路上和你说。”
北原人向来逐水草而居,好在赵徵姜已经有了几回搬家的经验,收拾东西倒也快。
她们坐在马车上,跟着前面长长一列的人向西走,赵徵姜掀开帘子看着一路过去的景色,才慢慢缓下心神。
“大汗的意思是,让我们再往后避一避?”
“是啊”多兰颔首“这里在巴音塔拉的东部,离查干很近,大汗怕战火波及到这里,才在今天早上下令后撤。”
正巧这个时候与他们平时迁移的时间大抵相同,也算一举两得。
没想到特木尔前几天才和自己说了这些事,今天就突然要发兵打仗,赵徵姜松了一口气,突然又想起什么,忙抓住多兰的衣袖“特木尔呢,他现在在哪里?”
“这……”多兰为难地看了她一眼,才吞吞吐吐地开口“听说是昨天夜里连夜走的,好像是去成格尔借兵。”
多兰话音一落,赵徵姜没有坐稳,直接撞在车厢上。
他果真还是上战场去了。
赵徵姜的唇被她自己咬出了深深一道血痕,她却毫无感觉。
多兰见她这副模样,心里还是踏实了一点。
平时看她娇娇弱弱的,刚刚她真怕赵徵姜因为震惊过度晕过去。
但她还是不放心,又出言劝道“你也别过于担心,特木尔大概是在后方指挥的那个,就算真上了战场,以他的能力,也没人能伤他分毫。”
赵徵姜知道多兰一片好心,好在她也早有了心理准备,闻言抿唇笑了一下“我相信你,不仅特木尔没事,整个哈喇都会没事的。”
说着,她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她的命运真的已经和哈喇部紧紧联系在一起。
赵徵姜摸着胸口,感受着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
不知何时开始,她似乎真的把哈喇当成了自己的家,成了这个家中的一份子。
也是直到今天,她才理解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她从小接受的是中原的儒家教育,拜的是寺里供奉的佛,可如今她也学起身边的多兰,闭上眼睛,默默祈求起上天的护佑。
这是只属于草原人的信仰,也是北原唯一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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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岱钦,我们还有多久能到。”特木尔看着前方的雾气,忍不住出声。
快马加鞭连续走了三个多时辰,他尚且可以忍受,却心疼起他身下的战马。
岱钦披着一身厚重的盔甲,此时又热又渴,同样不好受。
他咬了咬牙,顾不得擦去滴进眼里的汗水,又踩了下马磴子,努力赶上了前方的特木尔。
“成格尔一向踪迹不定,不过照这个时间,大概快了。”
岱钦正说着,语气里突然带上一丝惊喜“特木尔,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人!”
这句话此刻比水更管用,特木尔振奋起精神,仔细往前方看了看,果真见到有几个模糊的身影。
特木尔还正怀疑岱钦是不是出了幻觉,就听见有个声音从那几人中传来。
“您可是特木尔?我们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