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桔梗

撕裂般的悲恸,以及最后从脖颈处传来的剧痛,让纪楚陷入了巨大的崩溃。他无法脱离这样的噩梦,一次又一次被强制感受着父辈所经历过的一切。

顾轻尘在海边自刎之后,沉入了海底,最后被鲛人族救活。鲛人族通过鲛珠认出了顾轻尘的先王配偶身份,拥立他为鲛人族的新王。那之后,又是另外一个很长的故事。

记忆的片段飞速地流逝,纪楚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在现实中醒来,可当他再度睁眼,望着熟悉的床帐,又一次陷入了绝望。

他来到了十七岁那一年的记忆中。

他晨起迟了,继母金巧絮刁难他,凌决闯进府里替他解围,紧接着,他第一回和贺翎昭在学宫相遇。

这段记忆一直十分清晰地保存在他的脑海中,可是当十五岁的贺翎昭这样鲜活地站在面前时,纪楚仍然觉得恍如隔世。

在漫长的记忆回溯中,他经历了太多苦痛,以至于看见贺翎昭的那一刻,纪楚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意志,才没有让眼泪决堤。他终于不再形单影只,终于不用再孤身一人面临那些炼狱苦楚,哪怕对方只是存在于记忆之中的一个幻影,也让纪楚感到莫大的安慰。

那一天的论题确实是“遭逢敌军入侵,该如何取舍”,影射的是花朝国入侵渊岛的事。

先生点了贺翎昭的名,对方站起来,不慎碰倒了桌上的书卷,那张画像再一次飘飘悠悠地落到了纪楚的桌旁。

纪楚将画拾起来,仔细端详一番,又翻过来查看纸张的背面,发现了一行小字。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字迹很是工整,小心翼翼地缩在纸张的角落,却又不甘愿被人忽视。

可是纪楚记得,当年那幅画的背面并没有这样的一行字。而且,凌决也用这句话给他写过书信,那是他们二人当年的定情之物。那封书信纪楚珍藏多年,正是这句话打动了他,他才会与凌决成婚,才会忍耐这么多年。

缘何这句话出现在此处?是巧合,还是……

纪楚颇感诧异,将画默默收进书卷的夹层里,转头望向贺翎昭。

对方迎着先生的目光,正垂着眼帘思索,过了半晌才抬起头,郑重地开口道:“若非亲临那样的绝境,无人能在此时此刻轻易假设出自己的决断。父母亲族十分重要,可我同样不愿辜负我的爱人。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我对他们负有平等的责任。”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就我个人意愿而言,我会一直抵抗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我心里,我宁愿和我的挚爱一起马革裹尸,宁愿奋战至油尽灯枯,宁愿最后别无选择地死去。我希望自己在死去之前的那一刻是自由的。可是这样的自由何其奢侈,一旦做出选择,不论是哪一种选择,我都将不再自由。”

他顿了顿,又道:“面临这样的绝境,每个人作出的选择都值得被尊重。我认为选择并不存在真正的对与错,更不会有谁的判断比旁人的更正确。我想,我们今日在这里并不是要去评判这位城主怎样做才是对的,怎样做才有可能逃离绝境。我们只是在透过这个命题,看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看见自己的内心。”

他说着,忽然抬眼,对上了纪楚的视线。两人目光相交,贺翎昭没有躲闪,反倒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眸色深深,像是漩涡一般,要将纪楚吸入其中,彻底沦陷。

这是和纪楚、和顾轻尘截然不同的选择。就好像明灯忽然照亮了另外一条原本漆黑的道路,纪楚感到新奇,甚至感到不可思议。在这一刻,他好像终于触碰到了贺翎昭灵魂深处的一角,他看见了对方灵魂中绚烂的色彩,那样的色彩将他心中的苦痛冲淡了些许。

下课之后,纪楚前往长廊,不出意料遇见了贺翎昭。

纪楚将画像从书卷中取出来,等着贺翎昭开口向他索要,没承想对方朝他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如果不讨厌的话,请你收下它吧。”

纪楚微怔,贺翎昭的所作所为很是反常,和记忆中那个怯懦无助的小孩截然不同。

他抿了抿唇,移开视线,轻声道:“你画这些画,如果被旁人看见了,会……我是说,我们这样不妥。”

说罢,纪楚惊觉自己已经不再受到记忆的禁锢,可以凭意志行事。

那此刻他是处于过去的记忆之中,还是真的回到了过去?他究竟在哪个时空?

贺翎昭饶有兴味地望着他:“如何不妥?我倾慕于你,所以画了你的画像。而你喜欢我的画,所以会将它收起来。你若愿意,我还可以再画许多这样的画像,全都赠与你。”

纪楚愣了愣,面上立即泛起了红:“你,你在说什么啊。这种话不要乱说,旁人听见了,会惹来祸事的。我也就罢了,祸事总是会找上门来。可是你不一样,你……总之,我不愿让你遇上麻烦。”

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而且……我,我没有喜欢你的画。”

听了这话,贺翎昭反倒笑意更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纪楚:“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质子,而你是侯府形同虚设的嫡子,我们在一处,旁人又能真的将我们如何?我倾慕你,是我的自由,他们无权干涉,我也不在意他们的看法。”

不对。有什么不对劲。

过去的贺翎昭,决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结合刚才在课上的表现,眼前的这个人要比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成熟许多。

纪楚暗自思忖着,贺翎昭又朝他伸出手来,眨了眨眼睛,无辜道:“”作为交换,能不能把你的帕子给我?你有一条紫色的帕子,上面绣了玉兰花,很好看的,我很喜欢。”

纪楚有些被他气笑了:“我们现在这样子,算是在做什么?”

贺翎昭假装想了想,笃定道:“是在交换定情信物。”

……

最后纪楚还是把帕子递到了贺翎昭手上。以前这人可怜巴巴哭泣的模样,他拒绝不了,现在这般胡搅蛮缠的做派,他还是没法拒绝。记忆偏离了轨迹,已经朝着未知的方向发展,纪楚索性随心一回,放任自己跟着贺翎昭的步伐走。

……定情信物,也不是不行。

两人在廊下分别,贺翎昭得寸进尺,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望向纪楚:“哥哥,明天你也会来上课的吧?我可以坐在你的后面么?下课之后有什么安排?你们府上的门禁是什么时辰?”

纪楚无力抵抗,事无巨细地告诉了贺翎昭,这人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这一回贺翎昭没有像之前那般跟着纪楚回到纪府疗伤,也没有被纪子若告发,原本的那些纷争自然都没有了。

好像一切都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纪楚的处境依然艰难,但他没有再去寻求凌决的庇护,七年的教训让他明白,不要去寻求任何人的庇护。

但是贺翎昭和他的交集开始变得多起来。

贺翎昭是质子,原本只能坐在课室的最末席,可最近他在课上频繁发言,观点清奇且很有见地,倒是得了先生的青眼。他不知怎么说服了先生,将座位调到了纪楚的后头。

于是,纪楚在上课的时候,总是能感到贺翎昭在背后轻轻触碰他的发尾。那种感觉痒极了,像是有猫用柔软的肉垫拍在心口,像是有一只漂亮的蝴蝶偷偷钻进衣襟,他不能回头,也没法挠到心中的样处,却克制不住自己去想那个罪魁祸首。

他的头发长度及腰,跪坐在案前的时候,会有一段擦过后座的桌沿。

一堂课结束,纪楚站起身来,头发从身后滑至肩头,眼前忽然滑过一抹紫。他诧异地查看,这才发现贺翎昭给他编了许多细细的发辫,还在发间点缀了许多紫色的小花。

他一下子有些慌乱,刚忙将头发拢起来,所幸课室里没什么人,似乎无人在意他与贺翎昭之间的事。

纪楚慢慢地发觉,在这个时空里,他和贺翎昭才是中心,其他人只是匆匆过客,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天下学,贺翎昭又来找他了。

彼时学宫里的人已经尽数离开,纪楚在课室中收拾东西,贺翎昭忽然从窗口探身进来,轻轻叫了一声:“千浔哥哥。”

纪楚转过头来,看见贺翎昭朝他展颜一笑,心中暗自惊艳。贺翎昭今日没有盘发髻,而是用发带束了高马尾,一袭蓝衣劲装,手中拿着弓箭,一派神采飞扬。

在他的印象里,贺翎昭年少时从没有露出过这般明朗的笑容,那笑容好似晨曦光辉,足以将旁人的心头照亮。

纪楚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漫长的少年时光里,似乎从来不曾,也不敢这样仔细地注视贺翎昭的面容。在这个时空里,有什么在悄然改变。

他忽然在一瞬间心慌意乱。他能看见贺翎昭明亮的眼睛里映照出自己的模样,匆忙低下了头,轻声道:“何事?”

贺翎昭笑了笑:“明日亥时,我在皇家池苑的湖畔等你,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同你说,还要一样东西要赠与你。”

纪楚愣了愣,很快答道:“好。”

贺翎昭在桌上又放了一样东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似实在没忍住,忽然又从窗口微微探身进来,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纪楚发红的面颊,最后将他的一缕鬓发别在了耳后。

贺翎昭的脸也微微发红,最后轻声说了一句“你明天一定要来啊”,就匆匆离开了。

纪楚赶忙从窗口探身出去,只看见对方摇曳的乌发与飘扬的发带。

坐回位置上,他这才看清贺翎昭方才在他桌上摆的小玩意,那是一面精致小巧的水镜,独属于莲鹤国的工艺,价值连城。

水镜清晰地映照出他的模样,形貌昳丽,肤若凝脂,鬓边别了一朵紫色的桔梗,一如贺翎昭赠予他的那幅画像。

纪楚将那朵桔梗从发间取下,注视良久,最后轻轻吻了吻花瓣。

桔梗花语:永恒之爱,无望的爱,无悔

本加班社畜在这个点赶来了,小可爱们还在嘛,举个爪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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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桔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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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敌国皇帝强娶,我怀崽了
连载中塔西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