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亥时。
纪楚趁着夜色,独自前往皇家池苑的湖畔。
皎月当空,温柔的光洒在湖面,缓风拂过,湖水微澜。
纪楚慢慢向湖边走近,似有所感一般,他看见了站在水中的那个人。
在刹那间,不知从何处奏响了婉转悠扬的乐曲。
贺翎昭缓缓转过身来,用宽大的水袖遮着脸,应和着乐声,他将袖子放下,露出那双明亮又含情脉脉的眼睛。
不可思议的是,这世上没有人比纪楚更熟悉这支曲子。这是七年前,他看见贺翎昭跳那支祭神舞之后,特意为其谱写的曲子。
纪楚无从得知为何这支乐曲会在此地奏响,可是此时此刻,他再也无暇顾及其他,因为他的视线已经被贺翎昭牢牢吸引,再也无法移开。
他从心底里迷恋着这支舞蹈,自七年前第一回看见,便再难忘却,这支舞像是一场让人不愿醒来的美梦,也像一场无法摆脱的噩梦,多年以来,始终萦绕心间。
跨越数年的光阴,他从未想过有一日,能再次亲眼见证这场盛大的祭神。
水袖如流云般拂过面颊,贺翎昭扭转腰身,在水中飞快地变换着舞步,衣袂翩跹。这支舞一如既往的诡谲,神秘,却充满美感。它时而节奏强劲,时而婉转含蓄,应和着乐曲中的节拍,让人永远无法猜到下一个舞步。
舞曲过半,纪楚渐渐感到焦躁,如果说整支舞是一场绮梦,那结尾收势的时候,贺翎昭沉入水中的场景就是纪楚此生最不愿遇见的噩梦。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贺翎昭,用目光描摹着、索取着对方的面容。贺翎昭今日描了细长的眼线,涂了殷红的口脂。他的一头乌发间戴了华美的玉石,耳坠随着舞步铃叮作响。乐音悠扬,似水流淌。水袖拂面,贺翎昭明澈如星的眸子若隐若现,搅乱了纪楚的心。
舞曲渐入尾声,贺翎昭眼底带笑,深深凝望纪楚一眼,忽然转过身,一步一步朝湖心走去。
如同惊雷在心间落下,须臾之后,纪楚纵身跳入湖中,飞扑向贺翎昭。
“贺羡予,不要走!!!”
在一瞬间,大雨倾盆落下,纪楚落入贺翎昭的怀抱,两人一起跌倒进水中,纪楚浑身湿透,雨水顺着额间落下。他颤抖着,眼泪自脸颊滑落。两人就这么对视着的,良久无言。纪楚直视进贺翎昭的眼底,在对方的眼眸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模样。
他终于看清自己爱恋着别人,渴望着别人的时候,是怎样一番模样。
纪楚颤着手,捧住贺翎昭的脸,吻上了对方微凉的嘴唇。
他轻柔地亲吻着贺翎昭的唇,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直至两人的唇间,一片咸涩。
贺翎昭似乎有些愣了,一时间忘了该作何反应,只是怔怔地望着纪楚。
两人相拥着坐在水里,纪楚抬手紧紧环住贺翎昭的脖子,生怕对方再度离开。他与对方鼻尖抵着鼻尖,吐息交.婵在一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贺羡予,你要去哪儿?你不要走,你不要走。你不能总是这样。你总是要在我的面前,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
他将自己整个儿塞进贺翎昭的怀里:“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离开,如果你一定要去见水神,那你把我也带上,好不好?你带我走,别再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你带我走吧。”
“哪怕你只是一个存在于我过去记忆中的幻影,求你,把我带走吧。无论去往哪里,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把我也变成幻影吧。我宁愿做一个再也不存在的影子,也不要再离开你了。求你,求你……”纪楚说到此处,已经泣不成声。
贺翎昭脑中一片空白,他浑身颤得厉害,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纪楚。他未曾肖想竟是纪楚先向他剖白,就算再肆无忌惮的梦中,他也不敢去做这样的假设。
贺翎昭张开双臂将人一把拉进怀里,抱得纪楚骨头都在发痛。他的声音发哑,想要扬起嘴角露出笑容,眼泪却已经先一步落下来。
他的心好像被莫大的喜悦与庆幸砸得晕眩了,可又止不住得感到酸疼。纪楚这样悲戚的模样,让他的心都碎了。这个令人绝望的丑陋世界,如影随形的苦与痛,不该全都强加在他的千浔一人身上。看见对方惊惶无措的模样,莫大的愤怒与不甘像是洪潮一般,要将贺翎昭吞噬。
过了好半晌,贺翎昭深吸一口气,抚摸着纪楚的脸颊,轻声道:“千浔,我不是去见水神。”
他倾身在纪楚的额头上虔诚地吻了一下,像是在膜拜此生唯一信仰的神明:“你就是我的水神。”
“方才我跳的这一支舞,是莲鹤国的祭神舞,祭拜取悦的是水神,可同时它也是一支求娶舞。世人只知祭神,不知求娶。只有莲鹤国的皇族会跳这支舞,也只有我们知道这支舞的另外一层意思。”
“我和莲鹤国的开国先祖一样,我要求娶心目中的水神。我不满足于只是对着神坛之上的神明倾慕膜拜,我要将水神从神坛上拉下来,拥入我的怀中,我想要占有我的神明,让他染上独属于我的颜色。”
说到此处,贺翎昭拉过纪楚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这支求娶舞,我已经跳了太多年,而今,终于能将这支舞正式赠与你。我五岁来到花朝国,十五岁那年第一回和你说上话,你是我多年以来唯一的念想。你是我此生最无法放弃的绮梦。”
“千浔,我并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幻影。我来自现实,是七年后的贺翎昭。我们在七年后重逢了,我们就要成亲了,我们一起去了渊岛祭祖,我们以后也会一直在一起。我们会有很多以后。”
“你在现实中受了伤不愿醒来,我便来你的记忆中寻你。可是如果你不愿意再回到现实,那我就永远停留在你的记忆中,一直陪着你。我不会再让你孓然一身,不会再让你孤独无依,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有你在的地方,是我唯一的归处。”
仿佛空洞的内心被用力地填.满,血.肉.模糊的伤口被悉心撒满砂糖,纪楚心念大动,飞扑进贺翎昭的怀里,抬起双臂紧紧地缠住对方的脖梗,浑身剧烈颤抖着,泪流满面:“你不是虚无的幻影,你是现实中的贺翎昭,你是那个要娶我的贺羡予,你来到我的记忆中寻我了,你来寻我了,你终于来寻我了……”他越说越伤情,整个人攀在了贺翎昭的身上,流着眼泪道:“你终于来了,羡予,我好痛,我真的好疼啊,我看到了之前所有的真相,我……”
他活了二十四年,永远都在隐忍,他从不外露感情,从不会将心里的苦与痛尽数宣泄,可是此刻听见贺翎昭的话,心里积压的所有感情忽然决堤,像是瀑布一般从他的心脏泵出,兜头狠狠砸下,要将他完全掩埋。
他好委屈,好痛,好难过,好伤心啊。一直以来,他感到孤独,感到无望,他也感到憎恨,感到不甘。负面的情绪喷涌而出,他仿佛向着无尽深渊坠落,仿佛要被浓郁肆虐的黑暗吞噬。
可是贺翎昭接住了他。
贺翎昭站在深渊的谷底,专注地凝望着他,用有力的手臂将他稳稳地接住,像对待珍宝那般,将他紧紧抱入怀中。
从这一刻起,谷底不再漆黑,他的人生也不再永远是暗夜。
似有柔和的光亮自天穹照入深渊,他终于见到了光明。
终于有一个人能接住他,终于有一个人愿意拥抱他的所有,终于有一个人毫无保留地爱着他。
他得到了自己从不敢奢望的热烈爱恋。
纪楚像是要将这辈子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来一般,攀在贺翎昭的身上,将脸埋在对方的颈间失声恸哭。
贺翎昭紧搂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泪水也悄然顺着脸颊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了,天边露出淡淡的霞光。纪楚也慢慢停止了抽噎,把脑袋靠在贺翎昭的肩膀上,就这么坐在对方的怀里,轻轻地和他说着自己在记忆中所看到的那些事。
贺翎昭将纪楚的手包裹在掌心,边听边侧过头去吻纪楚的鬓边,嘴唇又游移到面颊轻吻。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道:“鲛珠里存储的记忆,我也都看见了。但我在那段记忆中没有实体,只能旁观。等我再次醒来,就是十五岁我们相遇的那一天了。”
提起鲛珠中那段记忆,贺翎昭神色颇为伤情,垂下眼帘道:“你的父亲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做到了寻常人所不能做到之事,值得所有人敬佩。等回去之后,我会为他正名,我也会派人手重建渊岛,让这里的子民安居乐业。”
说到此处,他又在纪楚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将人搂紧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他,将我的千浔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纪楚被吻得有点痒,听了贺翎昭这般浓情蜜意的话,更是羞得不行,白皙的脸颊一片通红,指尖像是猫爪子似的,无措地划着贺翎昭的掌心。
贺翎昭只觉得掌心的痒意像是烈火一般一路烧到心底,他一把将纪楚托举着抱起来,放在岸边,自己倾身挤到对方的退.间,仰起头,自下而上狠狠地吻住纪楚的嘴唇。
纪楚慢慢地,生涩地给予了贺翎昭小心翼翼的回应。这是他主动回应的第一个吻,比之前所有的吻加起来还要美妙,贺翎昭觉得心头燃烧的大火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要将自己整个吞噬殆尽。
他将纪楚推.倒在岸边,像一只饿了太多年的恶犬。如今最心爱的猎物终于心甘情愿地向他敞开怀抱,他自然要索取到底,将对方吃.敢抹净。
两人不知稳了多久,风动池水的声音也盖不住他们接稳的声响,直听得纪楚面红耳赤,却又隐隐期待贺翎昭能对他更过分一点。
贺翎昭覆在他的耳畔,嗓音沙哑:“我五岁那一年,以质子的身份被送来花朝国,那时候的我太过年幼,也太过弱小。我原本一直活在父母和哥哥的庇护下,对他们依赖至极,可是他们留下了哥哥,毫不犹豫地把我扔到敌国的虎狼窝里。那时候我感到被全世界背叛,很伤心也很害怕,每天都躲在角落里哭。列国的质子向来是欺软怕硬的,他们受到了花朝国皇族们的欺凌,就将所有的不甘与愤恨都发泄在我的身上。有一回,他们打我打得格外狠,我受不了疼,哭着跑到御花园,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那个人接住了我,还问我怎么了,疼不疼。可是那时候我太胆小了,我不敢回应他,就这么匆匆逃走了。”
他们在池边坐下来,纪楚坐在贺翎昭的怀里,听了这段往事,只觉得心像是被扯下来一块,一阵钝痛。
他抬手勾着对方的脖颈,将脸埋在人的颈间,亲昵地低声呢喃道:“羡予,你还疼么?怎么做,才能让你不疼?”
贺翎昭呼吸一滞,把人搂紧了,耳鬓厮磨之间,悄声道:“还疼的。千浔,我好疼啊。有一个法子,能不疼的,你也知道的。”
纪楚和贺翎昭贴得这么近,自然知道对方在暗示些什么,也知道对方意有所指,疼的是什么地方。红晕从脸颊一路烧到耳根,纪楚眼睫微颤,不作声了。
他知道贺翎昭在渴求些什么,无论对方想要什么,他都是愿意给的。只是,幕天席地,纪楚又毫无经验,多少有些羞赧。
犹豫之间,贺翎昭笑了笑,又朝他贴近了些:“你真愿意?”
纪楚忍无可忍,抬手捂住贺翎昭的嘴,嗔道:“你闭嘴。我……”他“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贺翎昭原本也只是在逗他,不想这般草率地在幻境中交代第一次。他伸手,用食指的指尖点了点纪楚白皙的脖颈,顺着脊古一路有走,最后堪堪停在了尾椎。
纪楚一下子软了身子,靠在贺翎昭怀里轻颤。贺翎昭这人笑得坏极了,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先欠着,晚些时候补上。”
“千浔,我们要一起回去了。牵住我的手,别怕,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开我。”
纪楚握住贺翎昭的手,贺翎昭将他一把扯进怀里,向后仰倒进水中。
巨大的失重感袭来,纪楚发觉湖水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无边空间,无尽的水流上涌,逐渐让他呼吸困难,无法看清眼前的景象。
他在急流中紧紧搂住贺翎昭的腰,指尖几乎要嵌入对方的衣物的布料中。
浓重的窒息感上涌,纪楚终于失去意识,向下坠入漆黑的深渊。
但是他相信,再次醒来之时,他一定会来到一个有贺翎昭存在的光明之地。
热烈祝贺,小贺正式拥有老婆了[鼓掌]
回到现实之后还有一出好戏,怀崽倒计时
每次写他俩年少的时候,都会听一下May'n的《春夢》
尤其是前半首的曲调,非常符合心目中的那种氛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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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剖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