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贺翎昭显然受了欺负，否则不会哭得这样可怜，纪楚半搂着他，轻声询问：“你怎么了，受伤了？疼不疼？”
贺翎昭像是一只受惊的幼猫，浑身的毛都炸开了，他瞪着一双漆黑惊恐的大眼睛，定定地注视纪楚片刻，忽然一挣，从纪楚的臂弯里溜走了。
纪楚一愣，想去追赶，可是他的身体并不受意志的控制，只是被纪云海继续拽着往前走。
一切只是他的记忆，他没法改变过去，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一名看客，让已经发生之事再次上演。
在接下来的记忆片段中，纪楚有意去留意贺翎昭的身影。原来对方很早就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一次又一次地和贺翎昭擦肩而过，却没能看清那人的眸中是否映照出自己的模样。
时光辗转向前，纪楚九岁那一年，顾轻尘带着纪铃音离开了纪府。
纪楚利用鲛珠，从顾轻尘的视角看到了所有的真相。
那是一个夏夜，顾轻尘独自坐在案前，照旧研制蛊毒。这许多年来，纪云海早已对他厌弃，长久以来的伪装与做戏让纪云海对顾轻尘放松了戒备，认为他不过是一个废人，再也掀不起风浪。
顾轻尘取出藏于抽屉暗格里的蛊盅，将其轻轻打开。里面的小虫已经由原本的银白熬成了黑红，色泽十分不祥。
顾轻尘已经养了这只小虫十年，他将幽晔留下来的鳞片磨成粉末，混入自己的血液以及纪云海的头发，日复一日地喂给小虫。
这是世间最歹毒的咒心蛊，施蛊需要三样东西，下咒人的血液，被咒者的毛发以及被咒者仇人的躯体。
小虫需要十年才能发育为成虫，成熟之后会听从喂养者的指令，从皮肤钻入宿主的身体，并在其体内产卵，大量繁殖后代。这些虫子以血肉为食，甫一入.体，便会侵蚀人体内脏，令宿主感到万分痛苦。
这种痛苦并不会致命，相反，小虫一旦感受到宿主的身体进入濒死状态，便会再次大量产卵，填补血肉空缺，帮助宿主维持生命体征。但久而久之，宿主会逐渐变成一具空壳，五感尽失，如同行尸走肉，唯独保留痛觉，始终无法摆脱无边的痛苦。
一言以蔽之，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咒心蛊被收录于各类典籍，配方并不难获得，可真正成功下蛊的例子却世间罕见。下咒者必须拥有令神明都畏惧的恨意，方能制成此蛊。一经种下，蛊毒会伴随受蛊者终身，绝无可能解开。
顾轻尘正思索着该如何将蛊下到纪云海身上，前院忽然传来一阵争吵声。
他推门出去，看见纪云海竟然扯着纪铃音的头发，要将小孩的脑袋按进一口大水缸里。
顾轻尘当即暴怒，他的腿脚不太方便，只得拿起手边的砚台，用了十成力气，狠狠地朝纪云海的头部掷去，暴喝道：“住手！！”
纪云海凭着习武的直觉堪堪躲过砚台，却被漆黑的墨汁泼了满身。他顿时破口大骂，歇斯底里道：“反了你了！你这贱货！！找死吗！！！”
纪铃音猛得挣脱了纪云海的桎梏，飞奔到顾轻尘的身后躲起来，抓着他的衣袖哭诉道：“爹爹，爹爹！他要把我按进水缸里淹死！他要杀我！”
看见自己的孩子哭得这样可怜，顾轻尘只觉得心口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他将纪铃音护在身后，狠狠瞪着纪云海：“你若再敢动我的孩子一下，我绝不会放过你！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纪云海血红着眼睛瞪向顾轻尘：“这个小畜.生根本不是我的孩子，他是你和海里的那些畜.生苟合，生下来的杂.种，是不是？”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脖颈，扩散至四肢百骸，顾轻尘强装镇定：“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
纪云海狞笑：“昨日外出围猎，太子不慎落水，这个小畜.生非要现眼，当着所有人的面跳下水去救人。那条河流十分湍急，就算是水性极好的老船夫也断不敢随意下潜，可这个小杂.种却在水中待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旁人只当他是水性过人，可我却看得真切，他在水中如同在陆地上一般，灵活自如，猖狂得很。下潜以后，河水的流速立即变慢了，水流也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改了道。这样驾驭水的能力，只有渊岛的鲛人能与之匹敌！”
纪云海说着，伸手一把掐住顾轻尘的脖子，狰狞道：“贱货，原来你早就怀上那群畜生的杂.种了，还瞒了我这么多年！你可真是好本事啊？”
顾轻尘被他掐着脖子，露出一个极其可怖的笑容：“我还有更好的本事，要不要试试？”
纪云海一愣，掐着顾轻尘的那只手忽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他猛得把人松开，忙不迭去检查手臂，却看见一只肥硕无比的黑红色毒虫竟然钻进了他的皮肤！
他惨叫一声，拼了命去抠，想要把虫子抠出来，可是那块皮肤光洁如初，只有锥心的疼痛自手臂蔓延开来，一路爬至心脏。
心肺像是要爆裂一般疼痛，同时伴随着腐心蚀骨的痒意，纪云海无法自控地拼命抓挠全身，片刻之后在地面毫无形象地打滚，涕泗横流，呕吐不止。
顾轻尘没分给纪云海半点眼神，搬了张凳子坐在在院子中央，只是静静地抬头望着四方的天，思绪好似已经飘至远方。
纪云海在地上毫无尊严地胡乱爬行着，大约过了两个时辰，他终于爬到顾倾尘的脚边，抱着他的脚，哆哆嗦嗦道：“饶了我……求，求你，解，解药……”
顾轻尘嫌恶地将他一脚踹开，眯起眼睛道：“先把我身上的地缚蛊解了。”
纪云海原本趴在地上，闻言竟然抬起头来，露出一个令人作呕的微笑：“你……你想跑？可是你已经无处可……可去了，你不知，咳咳……不知道么？”
顾轻尘脸色一变，对着纪云海的脸狠狠踩了下去，呵道：“你们对渊岛做了什么？”
纪云海喘着粗气道：“昨日陛下也在场，看见你生出来的小畜.生有这样的好本事……咳咳……连夜派遣军队，重新征伐渊岛。我们倒要看看，渊岛的人，到底还有哪些秘密，是我们不知道的？这一次，你猜猜，会有什么好事，咳咳……在等着你的那些亲族同胞们呢？”
“还有那些鲛人，虽是畜.生，鲛珠却真是价值连城……杀一只，得一颗，换来的富贵荣华，几辈子，都，都享受不完。咳咳咳……上次基本都杀光了……但是你说他们繁殖能力这么强，和你这样的贱货也能杂.交，现在是不是又生出一窝来了？”
顾轻尘耳中嗡鸣，无暇理会纪云海恶心的言语。
幽晔对渊岛的七年守护之期已到，花朝国的军队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重新征伐渊岛，渊岛和鲛人一族只会再次受到重创！
他必须立刻赶回去！
只是，他的千浔还小，按照神谕，对方在二十四岁之前不可踏入莲鹤的国土，否则莲鹤必有大灾。
而且，他也没有能力带着两个孩子一起逃离这座吃人的府邸。
顾轻尘闭了闭眼，口中打了个呼哨，让纪云海体内的小虫变本加厉地作乱。
纪云海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顾轻尘置若罔闻，扯着头发将对方的头颅从地上拽起来，厉声道：“地缚蛊的解蛊之法，你到底藏在了何处？！”
纪云海不答，已经痛苦得神志不清：“杀了我吧…杀了我……”
顾轻尘笑起来，俯身凑近他，低声道：“我舍不得你死，我舍不得啊。”
“这副蛊，是专门为你而制。蛊毒每次发作不会持续太久，少则几个时辰，多则半月，发作过后，你仍然能像正常人一般生活。毒发的时候，你想一死了之，可发作过后，难受的劲儿一过，你绝对舍不得死。但那样腐心蚀骨的痛楚会深深刻入你的骨髓，你会无比恐惧下一次毒发的到来，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次刑罚究竟在何时降临。”
“我要你尝遍这世上各式各样的炼狱苦痛，我要让你的余生，每分每秒都活在永无止尽的恐惧之中。”
顾轻尘目光如刀，凝视着纪云海，面容宛如修罗恶煞：“我祝愿你，从此刻起，享有无边苦痛，永堕无间炼狱。”
……
地缚蛊解开的过程痛苦至极，宛若剖心剜肉，顾轻尘吐血不止，却还是拖着虚弱的身躯，来到纪楚的房间。
纪楚的房间僻静，远离府上纷争。他已经准备就寝，看见顾轻尘进来，有些欣喜地唤了一声：“爹爹！”
顾轻尘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将放在桌上的汤药端起来，递到纪楚的手里：“你的身子比同龄人弱些，这是滋补的汤药，喝了它对你会有好处。”
那碗汤药泛着黑红色，纪楚不疑有他，果断喝下。令人意外的是，这样怪异的颜色，喝起来却没什么味道。他很快觉得困意上涌，打了个哈欠，眼皮发沉。
顾轻尘让纪楚在榻上躺好，替他掖好了被子，轻柔地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睡吧我在这儿陪着你。”
因为药物的关系，纪楚很快昏睡过去。顾轻尘抬手抚上他的脸蛋，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被衾上。
他注视着纪楚尚且稚嫩的面庞，目不转睛地看着，企图将自己与爱人的骨血永远印入眼中，刻入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顾轻尘俯身在纪楚的额头上落下一吻，轻声呢喃道：“我的孩子，请原谅我。”他停顿了很久，再开口时，已经泣不成声：“……有生之年，愿我们还能再相见。”
他最后凝望了纪楚一眼，将小孩儿的模样深深刻进心中，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原来这就是当年的真相。
那碗药是纪云海体内蛊虫的药引，也是顾轻尘最后保全纪楚的办法。纪楚活着，纪云海体内的蛊虫才能存活，纪云海本人才不会因为蛊虫暴乱而死。
所以，为了自身活命，纪云海不能动纪楚分毫，还要保全纪楚的性命。再者，纪楚并未展现出鲛人族的特质，纪云海仍然将其当作自己的亲生子嗣，就算再厌恶，也不会真的对他痛下杀手。
顾轻尘解开地缚蛊，带着纪铃音连夜逃出纪府，被纪云海派出的追兵追赶，最后与纪铃音在花朝国的边境失散。
他浑身是伤，终于回到莲鹤。可是他孓然一身，孤立无援，不足以对抗花朝国的军队。
顾轻尘将蛊□□进献给莲鹤国当时的君王，也就是贺翎昭的父亲，说服对方派遣军队，营救渊岛。
可是莲鹤国式微，受花朝国侵蚀多年，兵力寥寥无几，能聚集起来的，不过是一些残兵败将，不战已输。
多年前的噩梦再度重演，倾尽全力，眼前所见，仍是尸山血海，满目疮痍。
他终究没能救下他的子民。
顾轻尘在渊岛的海边枯坐了三天三夜。
他思索着究竟是哪一步错了，思索着这十年的徒劳无功究竟为何，思索着自己何至于此。
他没能守住渊岛，他与爱人孩子失散了，他为了保住父母亲族牺牲了自己的灵与肉，舍弃了自己的所有荣光，可是如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混乱的思绪像是尖刀一般，叫嚣着刺向灵魂，最后却尽数归于沉寂。
太阳自海面升起，顾轻尘拿起地上沾满血污的剑，斑驳的剑身上映照出他模糊不堪的面容。
他轻轻笑了笑，没作多想，横转过剑身，爽快地划开了自己的喉咙。
衣袖翻飞，血溅白袍。在这一刻，他好像终于听见了自己一直以来不敢面对的心音。
或许早在十一年前，他就该这么做了。
他其实一直想这么做。
十一年了，他终于顺从了一次自己的心。
太累了。
而今，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纪云海这个孽.畜的报应在后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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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