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翎昭被金发人鱼用匕首抵着喉咙,猛得推到一旁的珊瑚礁上。他还在屏气,只能咬紧牙关承受这一击,不让嘴里微薄的氧气溜出去。他并没有长鱼类的腮,也没有修炼什么神功,骤然来到海底,处处掣肘,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就是呼吸自由。
他猛然想起人鱼的弱点在尾巴,找准时机向金灿灿的鳞片处狠狠一踹,那人鱼吃疼,手上一松,却用尾巴尖端狠狠地朝他甩去。
贺翎昭被那鱼尾扫得在水里翻了个跟头,重重地撞在一块巨石上。巨石上有尖锐的凸起,剧痛让贺翎昭屏气到了尽头,一张口,冰冷的海水迅速地灌入口中。
那滋味极其难受,喉管的剧痛和窒息的晕眩几乎要将人折磨疯,七年前贺翎昭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冰冷绝望,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那时候,溺亡是贺翎昭唯一的期盼,他知道漫长痛苦的尽头便是永恒的解脱,这样的期盼让他对溺水的过程甘之如饴。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的千浔哥哥回到了他的身边,他要娶对方为妻,他要和对方一起走完漫漫余生。
因为纪楚,他有了生念,有了那样多活下去的理由。
意识逐渐模糊,贺翎昭勉力伸手,想要抓住一旁的礁石,或是随意什么都好,可是水中湿滑,礁石脱手,他向着深水坠落。
忽然这时候,口中被塞入了什么,尝起来像是一颗圆形的丹药,触感微凉。在一刹那间氧气涌入口鼻,贺翎昭剧烈地咳嗽起来,猛得呼出一大口气。
他终于得以看清眼前的景象,喂给他丹药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另一条人鱼。那条人鱼一头银发,鱼尾却是浅蓝色的。他的样貌生得极为俊美,相比金发人鱼,神态更有人情味一些,此刻正用狭长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上下打量。
贺翎昭尝试张了张嘴,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发现自己居然也能在水下说话了:“多谢这位……大哥相救,请问这儿是哪里?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白衣的黑发男子?”他说着拿手比划了一番:“身高比我稍矮一些,眼睛生得很漂亮,眼尾有一颗痣……”
他表面看似游刃有余,实则心中焦急,恨不得马上将大海翻个底朝天把纪楚找出来。
未等贺翎昭说完,银发人鱼直接抬手按住他的后颈,用十分生硬的语调道:“吵死了,闭嘴。”
金发的人鱼游上前来,用尖尖的指甲勾了勾贺翎昭的下巴,目露凶光:“人类,刚才伤了我的尾巴,你要用什么来赔我?”
贺翎昭毫不慌张,面上似笑非笑:“怎么,我动了你的鳞片,别是害得你不能人道啦?”
金发人鱼沉默片刻,竟然转头望向银发人鱼,真诚发问道:“哥,什么是人道?”
银发人鱼的脸色黑如锅底,甩动颀长的鱼尾,抽打在弟弟金色的鱼尾鳞片上,但力道适中,并不会造成什么实际伤害。他瞟了贺翎昭一眼,换了鲛人族的语言,威严道:“别闹了。他是王要的人,快些将他押送到王宫里。”
……
落入水面的那一刻,纪楚被水流的巨大冲击力拍得眼前发黑,他下意识屏气,却惊诧地看见纪铃音面不改色,竟然还能转头和身边的儿子说话,呼吸也十分自如。
纪楚颇感疑惑,两人的对话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就好像他们原本就习惯于在水中生存,并不是来自陆地的居民。
纪铃音和小孩儿斗了一会儿嘴,才注意到纪楚一直愣在原地。他挑起眉,有些戏谑地看对方了一眼,道:“你开口说话试试。”
纪楚将信将疑,又过了一小会儿,纪铃音有些不耐,冷不丁抬手拍了他的背一下,纪楚吓了一跳:“怎么了?”
此话一出,他更是感到不可思议:“我竟然也可以直接在水下呼吸和说话?”
纪铃音抱着手臂,解释得不情不愿:“此处是渊岛的水域,对渊岛的血脉有保护机制。你是渊岛首领顾轻尘之子,虽然身上有一半的血统来自纪云海那个畜.生,但到底也是渊岛的子民。水神对祂的所有子民皆是平等的,祂会恩赐每一个子民在水中生存的权利。”
纪楚感到新奇不已,他在水中转了一圈,身轻如燕,游水不费吹灰之力。
“水神……”他喃喃自语,似乎想起了什么,赶忙问纪铃音道:“贺翎昭是莲鹤国的君主,渊岛是莲鹤的领土,如此说来,他是否也能在这片水域自如呼吸?”
纪铃音嗤笑一声:“他的直系亲属不是渊岛土生土长的子民,就算他是天王老子,也没用。又或者……”他转了转眼珠,饶有兴致地望向纪楚:“又或者他与拥有渊岛血脉的人结为夫妻,也可获得在水下生存的能力。水神同样庇佑子民的配偶,无论对方出身何地。渊岛人与外族结合生下的孩子,同样能获得水神的祝福,这也是为什么像你这样血脉不纯的人能活着来到这里的原因。”
听到“配偶”二字,纪楚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那如果我是他的配偶呢。”
他忽然笃定起来:“如果我承认,我是贺翎昭的配偶,我是他的妻子,我和他是夫妻,水神是不是就会庇佑他?他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纪铃音愣了愣,纪楚的模样让他心里无端不爽快:“你何时成为他的妻了?你们只不过是有婚约,不,应该是连正式的婚约都没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只是他单方面要娶你吧?你们尚未礼成,也未曾行.房,更不曾孕育子嗣,何来配偶一说?再退一步,你和凌决之间,又是否真的已经结束?你们之间的婚姻关系,是否依然存在?”
纪楚立即反驳道:“我与凌决之间,早已恩断义绝,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了。”
纪铃音摇摇头:“凌决是否和你拥有同样的想法?似乎不是吧?否则花朝国为何要派遣那样多的使臣大肆追捕你?”
“水神会在冥冥之中看见一切真相。你曾经与他人成亲,现在贺翎昭求娶你,你若想应允,定然要显示出自己的诚意与决心来。不光是对贺翎昭表明心意,对凌决,你也得当面和他说清楚才行。只有水神认可了,你们之间的婚姻关系才算是真正结束。”
提起凌决,一阵浓重的窒息感袭来,想到可能会再次见到对方,纪楚只觉得眼前发黑,万般不愿。
纪铃音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多说无益,现在贺翎昭生死未卜,多半是不中用了。你的命此刻在我的手中,横竖由不得你自己,只能听凭我安排。行了,别胡思乱想了,和我走吧。”
纪楚还想再说什么,纪铃音却不再理睬他,只是拽着他的衣袖向前。
两人来到一座巨大的石门前,纪铃音将手放在门上,片刻之后,沉重的门扉缓慢地向两边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条宽广的石路,道路两旁是排列整齐的小楼,看上去像是民居。
纪铃音不多作解释,抱着手臂走入门内,纪楚赶忙跟上,他走得急没注意周围,迎面不知道撞上了什么,踉跄着退后两步,抬眼一看,竟是一个拉着货物的人。
看来真的有人在此处居住。
那人也吃了一惊,看看纪楚,转头又看见纪铃音,忙不迭地弯腰行礼,恭敬道:“族长,您怎么回来了!”
纪铃音“嗯”了一声,不欲多言,只是道:“巫医可在城中?”
那人摇摇头:“巫医大人昨日去了岸上采药,至今未归。”
纪铃音似乎有些不适,用指尖按了按眉心:“我不是交代过,绝对不准去岸上么?外界并不知晓顾氏一族现今生活在海底,如若他们得知我们聚集在此处,所有人都会性命不保!”
听了这话,那人也神色凝重起来,当即叫了人手,抓紧时间去寻那巫医了。
纪楚愈发疑惑,可是纪铃音匆匆走在前面,全然不顾纪楚。两人来到民居建筑群的尽头,一座高大气派的建筑映入眼帘,颇有点像祭祀用的神庙。
纪楚终于忍不住拉住纪铃音,追问道:“巫医是谁?你带我来此地,到底有何目的?”
纪铃音正欲开口,忽然脸色骤变,一把推开纪楚,跑到一旁呕吐。许久未进食,他什么也没能吐出来,脸色惨白,胃里一阵一阵地犯恶心。
毕竟有孕在身,又是跳崖又是游水,铁打的身子都遭不住。纪楚将纪铃音扶进屋内,发觉这神庙的前堂是祭祀的地方,后方就是居所。
纪楚翻找了一通,勉强弄了一杯水过来,递给纪铃音,担忧道:“贺翎玄现在身在何处?你有孕在身,你们又结了生怀蛊,有他陪着你,或许你会舒服一些。”
纪铃音挥开他递过来的水杯,面上戾气毕露:“谁和你说,我和他之间结有生怀蛊?”他凑近纪楚,笑得妖异:“这么多年,你别是在花朝国待傻了,就只知道花朝国的生怀蛊了。你难道不知晓,我们渊岛一族的男子,不需像寻常男子一般与他人结蛊,只需以药动情,两人再行.房,就能怀上?而且,只要怀上一次,再与同一人行.房,无需再用情药,便能接二连三地生育?”
“这种体质,易怀上,却不易落胎,天生的好生养体质。你以为花朝国为何如此执着于攻下渊岛?他们屠戮年老体弱者,将年轻有生育能力的男女带回花朝国,那些人全沦为了生育的工具!”纪铃音对上纪楚震惊的眼眸,戏谑道:“你嫁与凌决七年,却未有一子半女,看你模样这么纯,想必他竟是没有碰你。”说到此处,他又愤恨起来:“为何你的命这般好,我与你都是渊岛顾氏之子,为何你不用受这生育之苦,为何你有人真心爱护?”
听到此处,纪楚不禁攥紧了拳:“我与凌决成婚七年,从成亲礼成的第一夜起,就未与他亲近过半分。他需要优秀的继承人,且听闻在处子体内种蛊,生育出的继承人最为优秀,所以从与他成婚的那一日起,我每月都在为了他种蛊。我的体质天生排斥蛊毒,每每种蛊,全身疼得像是反复在被油烹,总是吐血不止,饶是如此,蛊也没有种成。他渐渐冷了我,再之后他和旁人有了孩子,将我弃之如敝履。我不知道你说的真心爱护我的人是谁,也不明白为何你会觉得我的命好。”
纪楚越说越觉得气血翻涌,抬眼定定的注视着纪铃音:“在我九岁那年,你和爹爹头也不回地抛下了我,从那天起,我的日子如坠地狱,没有一天像是真的在活着。而今我们重逢了,你却总要拿这件事来怨恨我,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当时你们能带我一起走。”
纪铃音打断了他,眼角也挂上了泪:“带你一起走?那你和我一同去花楼里,去服侍旁人,去被观赏,被亵.玩,你可愿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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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