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翎昭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醒来。此处空间极小，伸手不见五指，饶是他的夜视能力再好，也感到寸步难行。
他摸索着走了几步，发觉屋内没有任何陈设，只是一座用石头砌成的牢笼。踉跄着挪了一阵，贺翎昭终于摸到一个类似于门的物体，用力推了推，门板纹丝不动。
房内空间狭窄，空气十分稀薄，不一会儿便让人头晕目眩。贺翎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靠着墙面闭眼复盘之前发生的种种和此刻的处境。
风暴来临之际，他原本想要护住纪楚，却被一股不知名力量拖进了海洋的漩涡中。他未能看清对方的模样，或者不如说，贺翎昭根本没看见对手是谁，就被这霸道的力量裹挟着向海洋深处下沉，最后失去了意识。
贺翎昭心知渊岛之行必然凶险，也早就调遣了一队精锐守着他和纪楚，再加上将军楚辛随行，原本万无一失。唯一的变数，就是纪铃音。顾氏一族的故土在渊岛，纪铃音作为顾氏的族长，在渊岛拥有一定的势力，再者，当今摄政王贺翎玄与贺翎昭水火难容，纪铃音作为摄政王妃，自然需要多加忌惮。
思索之间，贺翎昭听见隔墙传来一阵絮絮的说话声。他侧耳贴着墙面聆听，可那声音说的不知是哪里的语言，竟听不懂只字片语。下一刻，房间的门被猛得推开，光线透进室内，随之冲进门的，竟然还有力道强劲的水流。
贺翎昭吃了一惊，眼见屋内在一瞬间被水流淹没，他只好深吸一口气，屏气游了出去。
视线骤然开阔，却远超贺翎昭的认知。呈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片广袤的海底世界，而在无边海域的中央，坐落着一座繁华的城池。
未等他仔细观察，一把匕首已经架在脖颈处，贺翎昭抬眸一看，不由得大为震撼，惊得险些呛了一大口水。
眼前是一名容貌俊美的男子，对方生了一双金色的眼瞳，耳朵如同尖尖的鱼鳍，浅金色的卷发在海水里飘荡着，发出盈盈的光芒。可最令人难以置信的，还是那条布满了金色鳞片的修长鱼尾，取代了原本人类的双腿，正有力得甩动着，压迫感十足。
贺翎昭眨眨眼，如同置身梦中。
——神话传说中的鲛人族，居然真的存在?
……
正是清晨时分，太阳还未完全从海平面升起，纪楚跟在纪铃音身后，走在空旷的街道上。他先前的衣裳被海水浸湿了，纪铃音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套轻纱，吩咐纪楚换上。
这样的轻纱几乎衣不蔽体，纪楚极不适应，走得十分缓慢。纪铃音沉默着，在前头走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轻纱是渊岛的传统服饰，成年礼前夜，每人都会得到一套，在仪式当日穿上。”
纪楚轻轻应了一声，默默拢了拢身上的纱，不知该作何回应。
渊岛似乎在战后没有重建，随处可见大片的焦土与断垣残壁。街道的一端是连绵不绝的海岸，另一端是昔日的住宅区，已经尽数化作废墟，没有任何住户。
微凉的海风吹拂在皮肤上，激起纪楚一片颤栗，他再一次扯住纪铃音的衣摆，迫使对方停下脚步：“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这里真的是渊岛么？贺翎昭同我说过，二十多年前顾氏一族拼死保下了渊岛，可是这里为何看上去像一座死城？”
纪铃音嗤笑一声：“那他有没有同你说，十五年前花朝国撕毁休战的承诺书，去而复返，将渊岛上的所有生灵屠戮殆尽？”他说着，直视纪楚的眼瞳：“你以为贺翎昭此番前来，当真是为了祭祖？他不过是想利用你顾氏一族的身份，借机对渊岛出手罢了。你以为他是真的爱你，想娶你？其实只是你对他有用，他在贪图你的身份。”说到这儿，纪铃音恨不得狠狠踩上几脚：“他们贺家人都是千年的狐狸，哪有什么好人。”
纪楚对纪铃音的挑拨不置可否，抿了抿唇，道：“我醒来的时候，只有你在我身边。你一定知道其他人的下落，对不对？”
纪铃音勾着眼睛笑起来，样子活像一只海妖：“我当然知道。算了，就告诉你吧。靠近渊岛的海域在夜间必有风暴，这一点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贺翎昭为此也做足了的准备。只是他没想到，我会临时在大船上动手脚，直接让自己所在的整条船沉没。”
纪楚瞪着他道：“你疯了！你这样和直接杀了整船人有什么区别？”
听了这话，纪铃音竟然很是受用，情绪也高涨起来：“对啊，我就是个疯子！而你们斗不过我这个疯子！”
“我一早就准备了小船，风暴一旦来临，我便让海水漫进船舱，再将昏迷的你带上小船离开。至于其他碍眼的人，船沉了，他们自然就消失了。我只嫌船沉得不够快，好早些送这帮人去见水神。”
纪铃音又笑起来：“这么看来，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纪楚越听越不能听，一把扯住纪铃音的衣领，疾声道：“贺翎昭与你并无仇怨，如果你的目标是我，直接冲着我来，又何必非要治他于死地？再者，除非亲眼见到，以贺翎昭的本事，我决不相信他会这样轻易离开。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他的。”
纪铃音还是满脸轻蔑："他不消失，我如何将你抢出来？他看你看得那样紧，寸步不离，我想下手都没机会。”
“你这样大费周章，究竟要我替你做什么？”纪铃音行事诡谲多变，纪楚对他的话始终半信半疑。
闻言，纪铃音却忽然沉默下来。他并未作答，只是盯着纪楚看了一会儿，然后弯腰将地上的小孩儿一把抱了起来，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蛋。
那小孩儿吓了一跳，似乎很不习惯这种亲昵，却又感到有些高兴，犹豫片刻，抬手轻轻搂住了纪铃音的脖子。
他生得和纪铃音极像，眉眼又有贺翎玄的影子，任谁看了，都能一眼认出这是哪家的漂亮小孩儿。只是他的性格不像他的父亲，怯生生的，却很招人喜欢。
“你可知，男子生养孩子，其实是逆天而行，是有悖天道的。想要受孕，要通过吃药，通过种蛊，何其艰难。讽刺的是，一旦孩子在肚子里种下，除了生剖，没有什么其他的方式能将孩子打掉。寻常女子用的落胎药，对我们是不起作用的。”
说到这儿，纪铃音将小孩儿又放回了地面，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纪楚知道，那里已经开始孕育一个新的生命。
纪铃音垂着眼帘，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纪楚无从得知他的过往，可是在这一刻，他能感受到纪铃音的情绪似乎流淌进咸湿微凉的海风里，风将这样的心音带到纪楚的耳畔，恍然间，他能听见其中的悲伤与难言之痛。
“千浔，你知道吗，生孩子真的太痛了。痛得想要咒骂这世上的一切，痛得想要一头撞死，痛得仿佛再也不会快乐了。”
纪楚微微一愣。时隔十五年，他从未想过还能再一次听见纪铃音唤他的字。纪铃音取字“千洄”，与纪楚的“千浔”是一对。小时候，纪铃音总会唤他"阿楚"，在严肃正式的场合，也会唤他“千浔”。那时候的纪铃音是世界上最温柔最疼他的哥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日，纪铃音会变成如此陌生的模样。对方似乎受了许多苦，那些苦已经流淌进了血液，化为剧毒，形成了难以破解的保护机制。
想到此处，纪楚心念震动，目不转睛地盯着纪铃音，眼眶微红。
两人一时无言，过了好一阵，纪铃音又道:“你是我在这世上仅存的顾家直系血亲了。虽然你的身上流淌着花朝国的肮脏血脉，但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纪楚轻声道：“帮你什么？”
纪铃音看了他一眼：“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高坡之上，视野极其开阔，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脚下是万丈深渊。
未等纪楚反应，纪铃音忽然拽着他的衣袖，一跃而下，纵身跳入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