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纪楚回过神来,他已经被束着双手,关进了柴房。
而贺翎昭身份贵为质子,纪府也不好对他做什么,只能将人请出了府,不许再入内。
只是这样一闹,明日这桩事情定会传得满城风雨,届时泼天的脏水都会倒在他和贺翎昭的身上,让两人无法翻身。
近来,纪云海的爵位由谁席承一直未有定论,这样的丑闻一出,纪子若自然是最大得益者。纪楚对爵位本就不抱什么希望,可贺翎昭的处境怕是不妙,他原本就受尽欺凌,之后更不知道会遭遇些什么。
眼下纪云海出征,府中是金巧絮掌权,可是对方兴许是畏惧凌决,匆匆将他从柴房中放了出来,没敢多说什么。
纪楚照常去学宫上学,贺翎昭不知所踪,其他人斜眼盯着纪楚窃窃私语。纪楚在课室里扫视一圈,果不其然看见纪子若被一众公子哥围着,聊得眉飞色舞,神情很是下流。
——这个蠢货!
纪楚紧抿着唇,不知不觉间将手中的纸张攥得皱成一团。他很想站起来让这群人闭嘴,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法做到。
恼恨之间,忽然周遭一片惊呼,纪楚抬头望去,竟看见凌决三两步走上前去,毫不犹豫地抬腿,对着纪子若当胸一脚。
那一脚踹得相当重,用了上十成十的力,足以让纪子若飞出去一段距离,滚落到墙角边。凌决向前逼近两步,用鞋尖踢了踢纪子若的手,作势要踩下去:“ 方才你们在说什么?如此兴高采烈,不如再说与本王听听?”
纪子若趴在地上,狼狈不堪地吐出一口血来。他对上凌决杀意毕露的兴奋眼眸,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拼命摇着头,呜咽着哭了起来。
其他几个参与话题的人腿脚发软,跪倒了一地,凌决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们一眼,嘴角勾出一抹狂气的笑,抬脚还想再踹,纪楚上前两步,颤着手拉住凌决的衣袖,声音轻如蚊呐:“……九殿下。”
纪子若已经受了严重的内伤,若是再被踹上几脚,怕是性命不保。纪楚虽然恨他,可到底不忍心杀他。
凌决的压迫感令纪楚同样冷汗直流,但想到对方是为了自己才发怒至此,心口又是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凌决伸手,直接一把将纪楚拽进了怀里。纪楚听见对方低沉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傲慢张狂:“都给本王听好了。以后谁再敢妄议楚楚,本王定会让他,不得好死。”
当天下学之后,凌决拉着纪楚上了自己的车驾,驱车回寝宫。纪楚依然垂着眼帘,不敢直视凌决:“九殿下,我是外臣,私自去您的寝宫,怕是不合规矩。”
凌决笑了一声:“我可是听闻,你将那个……好像是哪个小国的质子带回卧房了?这是否合规矩?现在去我的寝宫,却不乐意了?”
纪楚脑内百转千回,仍是低着头答道:“并无此事。都是纪子若胡言乱语,还请殿下明鉴。”
凌决用一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眸审视着纪楚:“无论真假,那个质子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前些时日他被人推落了水,救上来之后就病了。不过,”凌决的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讥谑:“能不能治得好,就看他的造化了。”
纪楚一下子变了神色:“病了?再怎么说他也是质子,这些人怎可这般对他?”
凌决略微挑眉:“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弱者便要遭受欺凌。就算出身再高贵,无能者,也只能任人践踏凌/辱。”说到这,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晦暗:“如此说来,你将人带回了卧房,确有此事?”
纪楚终于抬眼望向凌决,恳切道:“我只是见他浑身是伤,实在可怜,便为他疗伤,并无他念。他也是活生生的人,不该被这样对待!”
凌决凝视纪楚片刻,拉过他的手,轻轻抚了抚:“那你现在想怎么做?”
纪楚抿了抿唇,毫不犹豫道:“我等会儿就去质子的寝宫看看他,我……”他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说到底,他人微言轻,又能帮到贺翎昭什么呢。他原本的好意,已经给双方都招致无穷的祸患,眼下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家族的力量他倚靠不了,太子那边……凌闻羽是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人,定然不愿去破坏质子间的平衡,那……
想到此处,纪楚忽然抬头,颤着眸光望向凌决。
凌决似乎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刻,轻轻勾了勾嘴角。
一阵长久的静默,纪楚离开座位,慢慢地跪下来:“九殿下,求您帮一帮我吧。救救他,也……也救一救我吧。”
凌决眼里全是上位者的高傲与不可一世:“当然可以。只是,楚楚要拿什么答谢我的帮忙呢?”
纪楚低着头,并未察觉到凌决戏谑的神情。
往事种种在脑海中闪过,爹爹和哥哥的不告而别,父亲的冷血无情,继母的百般刁难,弟弟的栽赃陷害,还有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贺翎昭那双哭泣着的眼眸。
纪楚闭了闭眼,再次抬起头时,眼里只剩下坚定和义无反顾。他直视着凌决的眼睛:“用我的全部。”
“无论殿下想要什么,我都愿意双手奉上。”
他想要的庇护与依靠,只能用他自己来换了。
……
纪楚十七岁的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纪家卷入夺嫡之争,纪云海兵败被杀,紧接着太子被废,纪家覆灭。凌决继任太子之位,而纪楚作为纪家遗孤,无处可去,最后搬进了东宫的偏殿。
凌决保住了他的性命,可从此纪楚也失去了他原本的姓氏与身份,变成一个见不得光的透明人。他在暗处为凌决出谋献策,动用所有智慧替对方扫除登基的一切障碍。
凌决成为纪楚在这世界上唯一能依靠,唯一能毫无保留交心的人,纪楚将自己所有的爱恋与情感都尽数捧在手心里献给了凌决,凌决欣然受之,却从未真正给过纪楚什么回馈。
纪楚其实并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两情相悦,在他活过的十七年里,只见证过背叛,冷漠,欺凌,还有数不尽的负面情感,以至于那时候的他认为,凌决确实与他真心相爱。
深宫孤寂,纪楚时常感到心绪难平,他有时偷溜出去,坐在皇家池苑的湖畔发呆。
有一日,他在湖边碰见了贺翎昭。
纪楚看见贺翎昭,对方却没有注意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岸旁,盯着古井无波的水面,眸光犹如一汪潭水,幽深不见底。
纪楚想了想,还是躲到了树丛后面,不让贺翎昭发现自己。他也很想和对方说一说话,但又想起凌决再三告诫他,让他不要和贺翎昭接触,因为他们二人只会给彼此招致无穷的祸患。
不远处,贺翎昭注视了一会儿湖面,忽然纵身一跃下了水。他站在靠近岸边的浅水里,伸展手臂,在水中悠悠地转了一圈。
纪楚意识到,贺翎昭在跳一支舞。他从未看过这样的舞,不同于宫宴上的舞,不同于任何他见过的舞。这支舞新奇,诡谲,却又富有美感,纪楚找不到合适的形容,只觉得无论如何也没法移开视线。
他的目光像是黏在贺翎昭身上那般,追逐着对方在水中的身影。这支舞贺翎昭似乎已经练过千百回,他闭着眼睛,好像与湖水融为一体,好像在用身体思索着,感受着这个世界,又好似他只是水中的一只精怪,可以罔顾人伦,再也不用向这世间的任何悲欢人情低头。
一舞毕,贺翎昭猛得扎进水里,又很快浮出水面,他尽情拥抱着水,弯着眼睛露出笑容。纪楚从未见过贺翎昭这样明朗释怀的笑容,等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也在笑。再一转头,对方已经走远,只留下岸边一串湿滑的脚印。
从那天起,纪楚每日都来湖边,偷看贺翎昭跳那支舞。不知不觉间,这成了纪楚生活中最重要的盼头,他不知道那支舞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可他明白这支舞里倾注了贺翎昭千丝万缕的情绪,也能感受到对方跳这支舞时的欢欣雀跃。
可欣喜背后,似乎还隐藏着另一种若隐若无的情感,纪楚当时并不能清晰地辨认。他只知道,每当注视着这样的舞姿时,他能忘记周遭的一切,他深深为此着迷。
后来圣上病重,凌决忙得脚不沾地,可不知为何,贺翎昭同样没有再出现。
纪楚还是每日都来湖边,这已经成为他难以割舍的习惯,直到有一日,他又遇见了贺翎昭。
今日的贺翎昭,与以往大不相同。他穿了一件花纹繁复的水蓝色舞服,头上戴着华美玉石雕刻而成的簪花。等纪楚看清他的面容,微微睁大了眼睛。贺翎昭的脸上描了很重的妆,白皙的皮肤,斜飞细长的彩色眼线,嫣红的口脂,将本就俊秀的面容勾勒得近乎妖冶。
贺翎昭依旧没有注意到躲在一旁的纪楚,他转身正对湖面,抬起衣袖,庄重地拜了拜。
纪楚总觉得今日的贺翎昭有些反常,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思索之间,贺翎昭已经在水中翩然起舞。他发间的配饰与耳坠发出清脆的响声,纪楚恍然发觉,这原来是一支祭神舞。
纪楚曾在典籍中读到过,莲鹤国的先祖诞生于湖畔,生长于水神的庇护之下。这位先祖对水神生出情愫,愈演愈烈,最后逐渐疯狂,可是水神却对其无意,于是先祖在湖中跳了一支奇异的舞蹈,以此来取悦水神。水神被舞蹈所吸引,却依旧没有应答,先祖最后沉入湖底,以身殉情。水神终于被感动,将其复活,两人终成眷属,这才有了之后的莲鹤国。
而那支取悦水神的舞蹈,就是只有莲鹤国皇家血脉才会跳的莲鹤祭神舞。这支舞一般只会出现在祭祀的场合,纪楚有些困惑,贺翎昭为何会于此时此地,跳这样一支舞。
一舞毕,贺翎昭照常扎入水中,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人也没有浮出水面。
纪楚心神不宁地等了片刻,水面依然没有动静。他心跳如雷,赶忙来到湖边,试探着换了一声:“贺羡予?”
仍是无人应答,纪楚愈发心慌,再一次想起了莲鹤国的传说,舞者最后沉入了湖底,以身殉情。
纪楚越想越不能想,颤着手卸了身上的大氅,连鞋也没来得及脱,便纵身跃入湖中。
湖水幽深,纪楚依稀看见贺翎昭颜色鲜艳的衣摆,正在冰冷的水中无所依托地飘荡,就好像一朵初次绽放就要凋零的花朵,凄美,却又无可奈何。纪楚不常游水,水性很是一般,等他游至贺翎昭的身旁,感到自己几乎也要窒息溺亡。
贺翎昭紧闭着双眼,四肢舒展,俨然一副放弃生念的模样。
一阵怒火忽然自心头燃起,纪楚爆发出极大的力量,抓住贺翎昭的手,奋力将人往岸上拖。
寒冬腊月,冰水浸透全身,一开始是密密麻麻针刺一般的疼,后来便逐渐失去了知觉,只剩下刺入骨髓的麻木。纪楚咬着牙,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终于将人拖上了岸。
他狼狈地趴在贺翎昭身边,大口喘着气,双眼通红,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寒冷在颤抖,又或是因为其他什么。无暇顾及其他,他伏在贺翎昭身上,拼命摇晃着对方,唤着对方的名字,可是这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无边的寒意漫进心底,纪楚注视贺翎昭毫无血色的脸庞片刻,俯下身,以口为他渡气。
大约渡了三次,贺翎昭猛得吐出一口水,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目光迷离地注视纪楚片刻,缓慢地抬起手,用指尖轻轻触碰纪楚的脸颊,颤抖着描摹轮廓。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接连不断地涌出,可他却扬起嘴角,好似在绝望中抓住了最后一丝曙光。
指尖拂过面颊,像轻飘飘的羽毛一般,纪楚眨了眨眼,忽然对方将他一把扯入怀中,极其用力地吻了下去。
纪楚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的脑中一片空白,甚至都忘了挣扎,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可是他的初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