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并非来自深秋的森林,而是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
西砚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后又骤然松开,促得他短促地吸进一口冷气。
没有梦。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以及从虚无中浮起、迅速变得清晰的画面——**那双失去焦距的瞳孔,和白色裹布下冰冷、僵硬的触感。
「……!」他喉咙里哽住一声,又被强行咽了回去,化作一阵轻微的颤抖。
「做噩梦了?真是麻烦。」利欧路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依旧顶着那副嫌弃的调子,但底下的火力似乎弱了几分。它早已醒来,保持着标准的警戒姿态蹲在一旁,尾巴尖却泄密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焦躁拍打着地面。
「才睡了不到四小时,你这家伙的睡眠质量真是差到极点。」
西砚没有回应,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试图稍稍放松身体令身心极度疲惫的自己缓慢回复。
就在他几乎被这沉重的静默吞没时,手背上淡色的螺旋印记又一次传来了悸动。
只是这次的感应,极为怪异。
不同于处理废弃发电厂时那种工业残骸与野生怨念混合的污秽冰冷,也不同于**事件中纯粹的悲伤与不甘。而是一种…粘稠、滞涩的感觉,仿佛已经变质的陈年油污堵塞了某种本该流畅的通道,其中还搅拌着一种顽固执拗的尖锐感。
悲痛,却又不是纯粹的悲痛。
利欧路几乎同时炸起了尾巴毛,它猛地转向一个方向,琉璃红的眼睛满是警惕与嫌恶。「……这又是什么鬼东西?感觉真恶心,像什么东西烂透了还死不承认一样。」
西砚缓缓抬头,沉寂的果绿色瞳孔精准锁定了森林的某个特定方向。印记的牵引力很强,明确指向一条人迹罕至、通往更深山处的偏僻小径。
「…不是…寻常的死亡。」
西砚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齿轮在摩擦。
「管它是什么,活总不能不做。」利欧路站起身,懒洋洋地拍掉身上沾着的草屑,「走吧,早点干完早点……啧,反正看你这样子也找不到像样的地方休息。」它后腿发力,习惯性地想跃上那个专属位置,但在空中却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最终只重重落在西砚身边的草地上,溅起几片落叶。
「发什么呆呢?带路吧,这恶心的味道我可不想闻太久。」
长途跋涉让西砚本就欠佳的脸色透出一种几近透明的苍白,呼吸也比平时浓重几分。利欧路沉默地跟在他身侧,时不时用眼角余光扫过,确保这个逞强的家伙不会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
他们抵达了印记指引的终点,那是一个被灰蒙蒙的山峦紧紧环抱的古老村庄。村口的木制牌坊饱经风蚀,字迹模糊不清,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气息。
「止泉村」
静——
这是最直观的感受。
并非祥和的宁静,而是一种紧绷的、令人不安的死寂。没有奔跑嬉闹,也听不到宝可梦活泼的叫声,只有几只小拉达被他们的脚步声惊动,飞快地窜进枯萎的树丛,发出窸窣的响动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零星几个在屋外忙碌的村民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目光投来。那不是好奇,而是混合了警惕、排斥,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的凝视。一个正在修补篱笆的老农甚至下意识地直起身,用身体挡住了自家屋门的入口,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西砚的嘴唇抿成一条更薄的线。他厌恶这种注视,更厌恶与人类进行无意义的交流。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讨厌我们。”
波导之力·环境感知。
他放开了自己的感知力,不再主动探查,而是被动接收着风所递来的信息。风掠过树梢传来低语,脚下枯黄的衰草无声抗议,空气中漂浮着源自土地的情绪碎片……如无数细微的数据流汇入脑海。
同一时间,利欧路也微微阖眼。它的感知更偏向于能量追踪,像精密雷达扫描着周遭的一切能量痕迹。
“…!”
「…?!」
几乎同一时间,一人一宝猛然睁眼,同步指向了村庄最边缘、紧贴着陡峭山壁的一间孤零零的木屋。
「那边。」西砚的声音低沉。
「哇哦…浓得化不开,就是那里没错。」利欧路附和,使劲捏紧了鼻尖,作为犬类宝可梦他是真的很讨厌这个味道。
越是靠近,那种粘稠的滞涩感越是扑面而来。木屋歪歪扭扭,仿佛随时会被山壁的影子吞没。屋前那片荒芜之地似乎本该是花园,此刻却死寂一片。土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黑,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为古怪的甜腻香气,试图掩盖,却更反常地凸显了其中混合的苦涩草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衰败的气息。
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被西砚推开一道缝隙。更浓烈的、令人头晕目眩的甜腻烟雾涌了出来。
“咳咳咳咳…”
「咦惹——这啥味儿啊…」
屋内光线昏暗,只靠壁炉里一点将熄未熄的微弱火苗和几盏摇曳的、散发着怪异气味的油灯照明。烟雾缭绕中,一个佝偻的身影坐在壁炉边的摇椅里。
那是一位头发几乎全白、满脸深刻皱纹的老婆婆。她的眼神浑浊,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但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异常灼热、近乎偏执的光。她怀里紧紧抱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肯泰罗的巨大头颅连同部分颈骨和肩胛骨。
骨骸早已风干发黑,皮肉不复存在,却令人头皮发麻地细心打理过。头骨被擦拭得异常干净,粗壮威严的牛角甚至被打磨得泛出一种诡异而不合时宜的光泽。更令人不适的是,头颅和骨骼被无数写满暗色符文的白布条层层叠叠地缠绕、包裹着,像一个丑陋而可怕的襁褓。一些干枯的草药和诡异的小饰品被塞在布条的缝隙里。
“谁?!不准碰我的阿猛!”
老婆婆被开门声惊动,猛地站立起身,将那怵人的“襁褓”更紧地搂在怀里。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看向西砚的眼神充满了野兽护崽般近乎狂热的敌意。
「从来没见过…这么令人犯怵的东西…」
那是一个曾经强壮、温和,此刻却充斥着无边痛苦和巨大困惑的肯泰罗的灵魂。他被无数由浓烈执念化作的、近乎实质的暗红色丝线死死缠绕,缝合在那具早已腐朽的尸体残骸上。
灵魂每次挣扎,那丝线便勒得更紧,带来千万只毒虫啃噬般的痛楚。而它溢出的痛苦能量又反过来滋养着这股执念,形成一个环。这股粘稠的瘴气,正如同寄生虫般缓慢而持续地汲取着,老婆婆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不要…如果这样做,她的时间也所剩不多了」
利欧路喉咙里发出被冒犯般的低吼,他感受到的不是类似于充满敌意的攻击性,而是一种足以让任何正常生命体感到不适、悲哀与扭曲。
「这个老年期人类疯了吗?!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样只会让灵魂愈发痛苦罢了,一厢情愿!」
西砚喉结动了动,他对面前这位充满敌意的老婆婆毫无办法…毕竟他与人类的沟通力简直为0。
“它…很痛苦,请放开它,人类。”
西砚贫乏的社交能力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胡说八道!阿猛只是睡着了!它在这里陪着我呢!它暖和得很!”老婆婆激动地尖叫起来,声音嘶哑刺耳,她甚至低头亲昵地用脸颊蹭了蹭那冰冷光滑的头骨:“我能感觉到它!谁也不准把它带走!不准!”
「这个人类值得让人采取强制措施了吧喂,再这样下去她也要寿命终了了」
利欧路被这景象激得失去了耐心,他爪子上泛起微弱的蓝光,试图用波导之力强行撕裂那些肉眼不可见的暗红丝线。
“砰!”一声轻微的闷响,利欧路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但极具韧性的墙,被猛地弹了回来,落地时踉跄了一下,爪子上传来一阵酸麻感。
“欧路!欧路欧路…!”利欧路甩着爪子跳脚,他没用心电感应,但西砚知道他骂得很脏。
老婆婆被突然袭来的利欧路吓了一跳,凳子被掀翻在地,而她像是被彻底激怒的母兽,发出了更加尖锐凄厉的叫喊:“强盗!小偷!你们要对我的阿猛做什么?!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要抢走我的阿猛!”
她的尖叫声划破了村庄的死寂。很快,杂乱的脚步声和喧哗声从外面传来,之前那些充满敌意的村民拿着农具冲到了小屋外,紧张而愤怒地朝里张望。
“婆婆!怎么了?!” “你们对婆婆做了什么?!” “滚出来!不然我们不客气了!”
「我yue——这些人身上怎么也和这间屋子里的味道一样,还各有各的臭!」利欧路两只眼睛一翻差点被熏晕过去。
西砚无奈地摇了摇头……毕竟利欧路是犬类,让他来这里属实是难为他了。
局势瞬间恶化。锄头与草叉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群情激愤,西砚和利欧路被堵在小屋里,缓缓后退。
西砚将嘴唇抿得更紧。他看了一眼被村民护在身后、依旧用仇恨与恐惧眼神瞪着他们的老婆婆,又感知了一下那痛苦却被紧紧护住的灵魂。
“…我们走。”他低声对利欧路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真是一群被蒙蔽了眼睛的混蛋!」利欧路极其不爽比了个国际友好手势,但依旧护着西砚,在村民们的武器下一步步退出了木屋,在村民充满敌意的目光和斥骂声中,沉默着离开了这个被死气笼罩的村庄。
在踏出木门的最后一刻,西砚回头看了眼。昏黄摇曳的灯光下,老婆婆已经重新坐回了摇椅,脸上惊惶愤怒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痴迷的慈爱。她低下头,用那双枯瘦的手,一遍又一遍,极其轻柔地抚摸着肯泰罗冰冷的头盖骨,嘴唇嗫嚅着,仿佛在哼唱着一段早已无人记得的、舒缓的摇篮曲。仿佛周遭的一切骚动都与她无关,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和她的“阿猛”。
那一幕,比任何狰狞的怨灵都令西砚感到那刺骨的寒意与哀凉。
「我们现在怎么办,西砚」
西砚摇摇头,他不觉得贸然回去是一个好方法。
“我认为…这个村庄的古怪已经到一种近乎诡异的程度了。”
“为什么肯泰罗的灵魂会被这样拘束着,按理来说人类是无法直接与死后的灵魂产生关联…的。”
「那老婆子也是有够自私的,将肯泰罗的灵魂留在身边不仅令牠感到痛苦,还会侵蚀她的理智与生命。嘛,不过寻常人类都注意不到这一点」
“那种感觉,更像是被名为‘爱’的锁链捆绑,令他不解却又心甘情愿地留在身边,最后双方都痛苦不堪。”西砚长叹一口气,突然脱力般向前栽倒在地。
「?!搞什么啊喂」
利欧路慌忙上前将其扶起,对方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半跪在地上,摇摇欲坠。
「看你这状态,我们还是先回宝可梦中心补充体力吧,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西砚点了点头,他难得对关于“休息”的事情表示赞同。
最重要的是,利欧路的眼神在说,他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