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人之间说话是不需要点破的，仅凭洛泱泱能够说出薛海的赤熊名字和行刺匪首的姓名，高从鹤便知洛泱泱已经掌握指控他的有力证据。
他素来只知道这个七小姐乖张暴戾、嗜色成性，但从这次作战看来，她并不是一个跋扈纨绔这么简单。与她交手，有些事，怕是早该有心里准备的。
他冷哼一声道：“识人不明，错信了赤熊奸细，的确是高某的过错。这点，高某难辞其咎，决不推诿。”他微微颔首，眸底浮现出一丝愧色，“而左将军……是高某对不起左将军，高某也是情非得已。若有来世，高某再当向左将军请罪。”
他蓦然抬头，不带一丝笑意，目光轻蔑地看着洛泱泱，不紧不慢道：“……而杀你，尽管也是孤注一掷，但也算是为民除害，替无辜死在你妖术下的亡魂报仇，高某问心无愧！”
在洛泱泱身旁侍立的袁铮闻言，双眉微立。看见洛泱泱微微偏头递过来一个“不用管”的眼神，他已经按住佩刀的手才缓缓放了下来。
洛泱泱往后微仰，靠住了椅背，似笑非笑道：“没想到，高将军居然在乎那些本郡主手下的亡魂，还真是悲天悯人啊。不过——这就说不通了。”
她的目光一锐，“难道，死于我手之人的命是人命，镇南关与高将军出生入死的近万守军的命反而就不是人命了？如果都是人命，那高将军到底有何深仇大恨，非要谋害我舅父，还不惜让镇南关的同袍一起陪葬？”
高从鹤紧盯着洛泱泱的双眼眸光一颤，但是很快将目光偏向远处，无声的轻哼了一下，看来不打算回应。
洛泱泱缓缓站起身来，一边慢条斯理地踱步，一边道：“据我所知，高将军与我舅父，一个是从他国来投的识势俊杰，一个是世代侍奉羿侯的累世忠臣，两人性格投契，惺惺相惜，私交向来不错，左府的家宴上也常能看到高将军的身影，应该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利益纠葛——哪怕是有，在我看来，高将军应该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因为——”
洛泱泱踱到了高从鹤的面前，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他，“因为，高将军不是那等见小利而忘大义、不择手段的小人。如果高将军是的话，今天我们可能都不会坐在这里了。”
她转头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镇南关之围解开之日，你就应该知道你的阴谋藏不住了。当时薛海就劝你献城投奔赤熊，还说会帮你安排家小。而这也是唯一能够让你活命的办法。然而你并没有接受，而是带领大军奋力抵抗，保住了尺玉。见微知萌，见端知末，所以高将军说谋害我舅父是迫不得已，我信。”
她坐直身子，用目光逼视着高从鹤，“高将军应该也清楚，这也是你最后申辩的机会。若是过了今晚，你的苦衷也好，秘辛也好，可能会随着你永沉牢狱幽冥——不过，也有可能……在我带人去贵府处置家眷、抄没家产时大白于天下……”
“你在逼我？！”高从鹤忽然从后槽牙爆发出一声低吼。
洛泱泱依旧不温不火道：“我只是把可能发生的事说了一下。如果高将军觉得是，那就是吧。毕竟我是一个妖女，又不是圣贤门生，从小学的都是怎么驱动鬼神来调理人的法子，没读过你们那些教人如何秉大义奔大道的经典，不懂什么是礼义廉耻是非善恶，想要达到目的的话，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带着玩味的语气道：“对了，你的妻子，是司礼大人的千金吧？好像是为你生了一双儿女？上次见面是约莫是六七岁的样子，呵，挺聪明伶俐的。高将军，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但你应当……信任自己的妻子吧？如此说来，我也没必要跟你死磕，你不说，我回头问高夫人便是。”
洛泱泱还故意将最后几个字说得特别阴阳怪气。在她看来，“妖女”的身份其实挺便利，因为她这臭大街的名声，对谁都有一股谈虎色变的震慑力。
果不其然，此刻的高从鹤几乎难以维持住表面的镇定，后槽牙咬得用力，“你要置我于死地，手上的证据还不够吗？为何要逼我？”
洛泱泱看着高从鹤，片刻后，才郑重道：“我手上的证据自然是够了。此处也不是公堂，你即便认下罪状也作不得数。我之所以一再追问，是因为——高将军为我羿国效力十余载，值得有人来问一句，为什么？
“要证据确凿地定一个人罪，杀一个人，很容易。但是要不枉不纵，要揭露真相，却并没有那么简单，但是也有趣得多。我恰恰偏好此道。”
高从鹤的眼神似乎有刹那的讶异，转而涌起一丝悲怆。
他的脊背似乎陷下去一些，靠在椅背上，重重地阖上双眼，嘴里喃喃：“不枉不纵？揭露真相？呵呵呵……”他自顾惨笑起来，笑得让人发毛。
正当洛泱泱以为高从鹤还是不愿妥协之时，他忽然睁开发红的双眼，“若我说出郡主所谓‘真相’，郡主可否给高某无辜的妻儿一条活路？”
洛泱泱不动声色道：“我这个人虽然不讲什么礼义廉耻，但是说到做到是不难的。我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可高将军若是能够给我一个清楚明白，我便为你保下他们的性命。”
高从鹤长长地叹了口气，“请郡主屏退左右。”
袁铮一听，即刻低声对洛泱泱道：“郡主，谨防有诈。”
洛泱泱淡淡一笑，“放心吧，高将军还需要我替他保全妻儿的性命，毕竟当今世上，除了我也没有人能够做这事了。”
袁铮忐忑地领命带着几个近卫退出去后，密室内就只剩下洛泱泱和高从鹤两人了。
高从鹤的神态又恢复了之前的泰然，“郡主想知道我为何要对左将军下杀手，我便求郡主再为我保下一个人。若郡主不答应，我宁愿交出自己和全家老小的性命，也不愿再吐露半个字。”
洛泱泱一顿，轻笑一声道：“尊夫人和儿女都有名有姓，有来处有住所，我说能保，自然能保。可高将军说这人……我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什么来头更不可考，可不能信口托大。”
高从鹤深吸了一口气，俯仰间皆是不得已向“妖女”“托孤”的无奈。他缓缓道：“此人，姓聂名玄，他的父亲曾是太康年间的京兆尹聂通。”
“聂通？”这个名字像一道电光掠过洛泱泱的脑海，蓦地觉得有点耳热。她仔细在脑海里搜寻了片刻，皱眉道：“你说的是……太康二十八年的太子南樛谋逆案中，出首太子，说自己与太子共谋的那个京兆尹聂通？”
高从鹤炯目微圆，“郡主竟知道此事？……没错，正是此人。”
洛泱泱眉头拧紧，“他不是早已被灭九族了吗？”
高从鹤点头，“确实已被灭九族。只有他的幼子，当年不过十余岁的聂玄死里逃生。”
这真是出乎洛泱泱的意料，谁曾想到当年指认太子谋反的关键证人，居然还有后人在世！她压下心中的激动，眉头稍缓，“他跟此事有何关系？”
高从鹤回忆道：“当日，正是出征前两天，聂玄来投奔高某，要在舍下暂避。不巧左将军也来到舍下，撞见了聂玄，还将他认了出来。”
洛泱泱诧异，“舅父与聂玄认识？”
高从鹤慢慢摇了摇头，“左将军认得的乃是从前的京兆尹聂通。因聂玄长相酷似聂通，所以被左将军认了出来。虽然当时敷衍了过去，但是，高某不敢冒这个险。左将军交游广阔，一旦他日向谁透露了这件事，聂玄将性命难保。所以……只好对不住左将军了。”
洛泱泱冷笑一声，“哼，高将军可还真是待友至诚，为了保全故人之子，不惜冤屈了他人的性命。”
没想到高从鹤抬眸，认真地看着洛泱泱，“高某与聂通并没有交情，甚至曾经一度因政见相左而闹得满朝皆知。”
“政见相左？”洛泱泱把握到了什么关窍，“我记得高将军乃是从陈国来投，如何与一个天子门前的京兆尹意见相左？”
高从鹤垂下眼眸，沉吟了片刻才无奈道：“高某曾说从陈国来投，并非实情。羿侯胸怀天下、唯才是举，对高某有知遇之恩，但是高某迫不得已在出身上说了谎。当年，高某乃是惠帝身边的虎贲中郎将，统领禁宫虎贲军。是为了避祸才离开京城，改名换姓。后来听闻羿侯广纳天下贤才，不拘出身，而羿国地处边陲，应无人能识得高某，所以才辗转来到陵州。”
洛泱泱约听越是发现这背后的事情不简单，“那高将军既然与聂氏父子并非故交，为何要这么做？”
高从鹤仰头，望向那个看不见的苍天，“全是因为‘义理’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