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从鹤重新看着洛泱泱道:“郡主既然知道聂通,自然也对太子南樛谋逆案有所了解。”
洛泱泱的心被揪了一下,“略知一二。”
“有些事,如果此时不说出来,怕是世上再没人知道了。”高从鹤眸光微黯,娓娓回忆道:“高某还记得,当年聂通出首后,惠帝雷霆大怒,吐了数口血,病倒在床,朝局便全由当时在京中侍疾的申公——第五知古和二皇子常棣——也就是当今天子把持。但盛怒过后,惠帝依旧对太子谋逆的事心存怀疑,并不想即刻张扬此事,便拟了密旨授予高某,命高某暗中彻查此事。
“高某到太子府上查探过,然后按计划到太子封地去印证聂通的供词,可就在离开京城数日后,不知怎的,太子谋逆的消息便满天飞,原来说是惠帝已将谋逆之事昭告天下,并且下旨追购太子。
“高某虽然心中震惊,但是使命未达,于是一边派人赶回京中探听消息,一边快马加鞭赶往太子封地查证。半月后,高某查实聂通所指控的罪状全属无中生有,太子毫无反状。高某正要赶回京城替太子鸣冤,先前派出的手下在此时赶到,说惠帝已然驾崩,申公第五知古和二皇子常棣一手遮天,秘不发丧,反将太子谋逆之事做成铁案,昭告天下,而太子也已经在逃亡中畏罪自尽……
“果不其然,不过数日后便传来惠帝废黜太子,改立二皇子常棣的消息。接连而来的便是惠帝驾崩的消息。
“高某也知道自己将祸不旋踵,但是太子含冤未白,有负惠帝所托,所以乔装易貌潜回京城。也算是皇天有眼,就在高某潜回京城的途中,无意中救下了正在逃亡的聂玄。那时候高某才知,聂通受第五知古指使出首污蔑太子之时,保留了一份关键的证据,他当时以为这是他们一家的保命符,却没想到反成了催命符,第五知古说要留他家小性命的承诺没有兑现,最终只有聂玄带着物证逃了出来……”
高从鹤忽然沉默,好似在回忆,又像在隐忍压抑着什么。
再说话时,他的声音遏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郡主,你见过冤死之人是什么样子的吗?所谓‘死不瞑目’原来是真的。后来高某才知道,太子当时并不是像传言的那样在逃亡中畏罪自杀,他根本就没有逃亡!他是得到消息后赶回京中辩白,却被第五知古的人捉拿,逼迫他自尽。目睹之人说,太子自刎时,颈血溅出丈余,双目决眦欲裂……饶是如此,他们竟然还胆敢拿他尸首鞭尸!他们就不怕天谴吗!……太子尸首被从乱坟中挖出来时,目仍未瞑啊……”
周围安静了许久。高从鹤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空气中只有恨意难平的叹息声。
高从鹤缓过神来,仿佛脱力道:“话已至此,郡主应该已经明白这件事的始末。高某并非贪生怕死之徒,也并非为了私情而罔顾他人死活。高某只是怕聂玄一旦有什么不测,天下间再没有人能证明先太子清白,他的千古骂名再无法洗脱。而不忠不义、不臣不子之徒则坐拥天下,永世流芳!难道天下正道应该是这样的吗?”
这番话也让洛泱泱内心久不能平静。
除了讶异震惊,她的内心更是感慨不已。
虽然为了所谓的大义而要加害无辜到底是不是正义,她无法站在高从鹤的一边,但是她也不得不为高从鹤忠贞和坚毅感到钦佩。
她没有把内心的想法流露出来,淡淡问道:“高将军忠纯可嘉。但斯人已逝,事情也过去了足有十七载,高将军还有什么方法为太子南樛伸冤平反?”
高从鹤的眼神有些许涣散,用略带惨然的语气好似自言自语道:“当年,太子妃曾梦日月入怀,而后有孕。有相师看过,说这腹中的胎儿乃是横扫天下的帝星入命,是一统有兆、中兴之才。惠帝知道后非常高兴。皇室暗弱,诸侯强盛,一直都是惠帝心头的郁结。太子本就爱民勤政,太子的嫡长子又有此吉兆,他怎能不怀欣慰?只可惜太子遗孤还不知是否尚在人世……”
他忽而又忿然道:“但即便太子与太子遗孤都不在世那又如何?难道这世间真的没有天理昭彰、天道皇皇吗?如果那样的奸佞也配身为王侯,也配高居帝位,那汗青史籍何以警恶扬善、警醒世人?”
洛泱泱低眉沉吟片刻,又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嘴脸道:“高将军,你说的这件事本郡主很感兴趣,比检举揭发一个罪证确凿的罪人有趣多了。”
“你要如何?”高从鹤警惕道。
洛泱泱笑了笑,“本郡主向来最爱蹚浑水,越浑的水蹚起来越有意思。你先回到你的住处去,一切照旧。我有发落自会找你。答应过你的事也定会做到。不过你也别想节外生枝,你应该知道我的手段。”
高从鹤隐忍片刻,似笑非笑道:“高某早就已经被郡主的人严密看管,高某身边的人也都已经在郡主的控制之下,又何来升天的羽翼?”
洛泱泱一声令下,袁铮等人便进来将高从鹤领了出去。
空荡荡的密室里,洛泱泱凝神片刻,站起来低喊了一声,“靖兰,出来吧。”
姬靖兰从夹壁中走了出来,面色沉沉地站在了洛泱泱的身边。显然已经将内心掀起的滔天波澜暂时压了下去。
洛泱泱原本是因为高从鹤的谋刺罪状是姬靖兰揭发的,于是准许他暗中旁听审问,可没想到让他听到的是这样一段往事。骤然从他人口中确切得知亲生父亲当年的弥天冤屈,心中定然满溢难平之意。
在安静的空气中,洛泱泱用安慰的语气感慨道:“本来只想不枉不纵,给高从鹤一个公道,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背负着如此重大的秘密。也许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天数,是上天故意将当年的人证物证送到我们的面前。”
姬靖兰微微点头,抬眸看着洛泱泱,眸底露出一丝释然,“郡主不必顾虑。我从未见过生父、生母,这些往事在我听来,就跟在说他人之事无异。”
他将目光投向远处的虚空,轻笑了一声,“原来当今天下,还时刻不忘当年之恨的,不独我一人,也不独宋先生一人,此乃天助……父亲母亲所受的冤屈,我定会让其昭雪。”
洛泱泱静静地看着姬靖兰的侧脸。在这样重大的事情面前,那张侧影完美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激动,也没有茫然无措,更没有属于一个十七岁少年的恣意率性、真情流露。他早就活成了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
刀枪在世道,也在他的身体、血液里,即便把他的皮肉刺透,把他的脏腑绞碎,他仍旧只会给世人一道清隽孤傲的身影。
洛泱泱突然有些愠怒。去他娘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去他娘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天在降什么劳什子大任之前,有问过人同不同意吗?!
什么披荆斩棘、什么浴火重生,那都是看客眼里的浪漫,如果真有得选择,谁会愿意自己或自己所亲、所爱之人遭受这样的煎熬苦楚?谁不是宁愿将最亲挚爱护佑在怀中,哪怕外间雪虐风饕也要护他一世风平浪静?
她忽然很想抱抱他,不管他是否领情,是否需要。
不过,仅仅是想而已,如果真碰他一下,恐怕他会一个过肩摔将她掀翻在地吧。
洛泱泱自顾在内心思潮汹涌,眼圈微红,以至于听见姬靖兰跟她说话而抬起头来时,才发现姬靖兰好像已经注视了她好一会儿了。
她怕自己眼眶湿润的样子被他看到,连忙装作不经意偏过头去。
“郡主,”姬靖兰转过身来,眸色氤氲地看着洛泱泱,“我有点冷。”
钢铁直女洛泱泱愣了一下,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的是像他这样一个铁打般的汉子为什么会冷,是不是得了风寒?是不是手臂上的伤口感染?
她刚想招呼外面的人送衣服,忽觉眼前一暗,周身已经被一股温热的气息包围,男子低沉的声音入耳:“你可以……抱抱我吗?”
直到整个人陷入男子的胸膛和臂弯,洛泱泱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她堪堪从男子的肩头露出来的双眼圆瞪着,恢复神智的第一个念头是推开抱住她的这个人看看,到底是不是姬靖兰本尊。
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炽热中透着淡淡的酒意。但她并不是贪恋这份柔软,而是她仿佛能从他的力量、他的体温,知觉到,他平日里云山雾罩着的那一点真情。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姬靖兰的声音在耳边呼落。他说得很轻、很慢,仿佛梦呓,又戛然而止。
听见这句话,洛泱泱的心头骤然一疼。
是《诗经·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