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靖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猛抽两下马鞭,正欲急追上去,却没想到迎面飞来了几只箭簇,“嗖嗖”落在他马蹄下。
“主帅有令请莫要再靠近!将军请回吧!”那支军队中有几人搭起箭来,大声警告姬靖兰不要再往前。个个英姿飒飒、训练有素。
姬靖兰勒马,正好辛卫追了上来,急道:“公子,你有没有事?他们怎么如此无礼?”
姬靖兰看着那支在林间快速行进的队伍,沉默片刻,才怔忪道:“阿卫哥,那个领兵的主帅我认得。”
“是谁?”辛卫很是惊讶。
姬靖兰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赤色的背影,直至它消失不见,“妫都太守,陈烈。”
辛卫的双眼瞪得更大了,“陈烈?陈太守?他……没死?!”
妫都昔日妫都被妖术屠尽,连妇孺都不曾留下半个活口,誓死率兵抵抗的陈烈怎么可能在浩劫中存活下来?
想到这里,辛卫摇了摇头,低声劝道:“公子,人有相似。许是您一直惦记当年之事,看错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陈烈带领着队伍,没入了树木繁茂的宇望山,沿着新开凿过的石板山路来到山腰。穿过树林,眼前豁然开朗,竟矗立着一座城寨。
那城寨高墙石壁,看起来占地不小。城头上有武装的男子巡逻把守,四处也可见青壮男子在修缮扩建,可见城墙尚未建成。
门楼上的守卫看见陈烈率领人马回来,核验符信后,合力转动绞盘,拉开沉实硕大的寨门。
依山而建的军营、房舍、农田豁然于眼前,虽然简朴,却井然有序,俨然别有一番天地。
见军队入城,城中不少老少便热热闹闹地围了过来。陈烈下令解散部队,众人便纷纷解下盔甲,或合力将伤者抬走,或与迎上来的家眷一起散入阡陌房舍之间。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颤巍巍上前问道:“陈太守,昨日说,这次带兵下山,是要到镇南关去给左将军助战,为何今日这么快就回来了?”
周围众人听见有人这么问,陆续都围了上来。
陈烈从马背上下来,对众人道:“各位,我们在山脚帮助正伏击赤熊军队的镇南关援军打赢了一场仗。同时得知,镇南关昨天半夜已经解围了——正是山脚那支援军解的围。”
听见陈烈这么一说,众人纷纷面露欣慰地议论起来。
“镇南关之围解了?”
“恩人应该无事了?”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老人双手合十,激动道:“他们一定是上天派来帮助左将军的。”
陈烈又跟众人交待了一阵,才离开人群,回到自己的住处。
刚进院门,陈烈夫人曾氏便面带喜色地迎了上来。
曾氏为陈烈解开斗篷,交到下人手中,看着陈烈的神色,敛起笑容道:“夫君,山下之事,我刚刚已经听他们回来说了。听来件件俱是好事,可为何……夫君看起来像是有心事?”
陈烈背着手踱到屋内,遣了旁人下去,才掩上门来对曾氏道:“夫人,我在山下见到妫都的故人了。”
“故人?”曾氏为陈烈递上一杯热茶,疑惑道:“是哪位故人?……即便遇见妫都的故人,又何必不悦?”
陈烈坐下,接过茶杯,看着曾氏道:“是大公子。”
刚刚替陈烈拭去额角汗水的曾氏攥了攥手中的帕子,在陈烈身旁坐下,“大公子……姬靖兰?我记得……他当年可是在狱中让风妤郡主带走了?”
陈烈喝了一大口茶,放下茶杯,点了点头,“当年我没有从大牢释放他,虽然是秉公办事,可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挟怨。他如今得到羿国重用,如果当真挟怨,又或者对风妤郡主有什么不满……只怕他会将那时妫都之事告发。”
曾氏惊惶道:“如果他将那事告发,岂不……不独左将军和风妤郡主有祸,恐怕连我们这里也要遭难!那夫君方才是否已经与他相认?他是否已经知道了这里……”
陈烈摇头打断:“并无。正是因为顾虑到这些,我不肯与他相认。但是……他怕是已经认出我来,一路穷追不舍。最后我命人放箭才把他驱赶走了。”
曾氏拿帕子顺了顺胸口,长出一口气道:“好险……”
陈烈紧攒的眉头却并没有舒展开来,“可他若是当真已经认出我来。而我刻意不见他,恐怕又加重了他的怀疑。嗨……当时心乱如麻,竟没想起来派人跟踪留意他的举动。”
话音刚落,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两个男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两人举止文雅,虽没有入室盗抢之嫌疑,但看见这两人,陈烈惊得站起身来,曾氏见有陌生男子闯入更是吓得丢了帕子就跑进了内室。
“陈太守、夫人,请恕我冒犯了!”为首的男子大步走到陈烈面前凝重抱拳。
面前的男子虽然已经卸去盔甲,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刻意打扮成寨中乡勇的模样,但是陈烈很快认出来,这个人就是刚刚在山脚远远见到的大公子姬靖兰。
陈烈从震惊中凝神片刻,心中喊了一句“天意!”,无奈地摆了摆手,遣退了觉察异常而赶来的下人。
他向身旁的坐榻让了让,“大公子请。”
陈烈预料得不错。姬靖兰被他的手下驱赶后,心中的疑惑更甚——故国支离破碎,故人劫后重逢,难道不是应该相怜相惜吗?哪怕之前并没有什么交情,也总不至于这样避之如避猛虎才是。
况且,对于当日在妫都发生的事,他不知全貌,内心困惑的事太多;今日意外见到了陈烈,自然不肯放过。
他于是与辛卫两人一路跟踪陈烈的队伍来到这里,并且在门外偷听了半日。
姬靖兰在陈烈对面坐下,看着他,心中难免涌起激动,“陈太守,我以为妫都城中已再无人生还,没想到你我还有重逢之日……”
姬靖兰捕捉住了陈烈眼中浮现出的一抹异样的神色,追问道:“陈太守,对于当日之事,我对你并无半点怨恨,你不必存有芥蒂。我只想知道,当日风妤是如何作法将妫都夷为平地的,她为何要这么做——不惜令自己的身体大为亏损也要用妖术一夜屠城?”
这句话问完,姬靖兰看清了陈烈眼涌起了错愕和困惑。
他注视着姬靖兰的双眼,喉咙似乎哽住了,片刻才道:“大公子……您刚刚问我什么?”
姬靖兰压下疑惑重复道:“我想知道风妤妖术屠城的巨细。”
陈烈似乎这时才终于确认某件事实,“当日之事……您竟是不知?”
姬靖兰眉头微凝,“我被带走时,应是永夜,城中死寂,地动并未发生。后面城中如何了,并不得知。”
陈烈所说的“当日之事”显然并不是指这些。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试探问道:“这些年,对于当年之事,风妤郡主……不曾对大公子说过什么?”
姬靖兰也觉察这当中似乎有更难以解释的细节,疑惑道:“陈太守所指何事?”
陈烈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眸来,眼珠子来回转动,好像内心陷入了苦苦挣扎。
良久后,他才喃喃道:“大公子为何一定要追问当日之事?”
这个问题,姬靖兰也曾问过自己。妫都一夜之间变成废墟,城中军民无一生还,这是尽人皆知的事。他还在追寻什么呢?
姬靖兰看着陈烈,沉声道:“妫都十万军民,这笔血债不单要有人来还,还要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风妤……”
陈烈猛然抬头,眼神中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惶惶不知所措,打断了姬靖兰,“错了……错了……大公子,错了!”
在姬靖兰疑惑的目光中,他忽然释然地苦笑了几声,“大公子以为,我陈烈是丢下了城中十万军民,自己带着家人苟且偷生避祸至此?……当日申、羿两国兵临城下,我起誓要与妫都共存亡,宁可战死,也不愿让外敌铁蹄践踏我妫都百姓,我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妫都被屠而独自偷生苟活于世呢?我今日之所以能够在这里与大公子相见,其实全赖风妤郡主和左擎将军——”
他似乎是怕姬靖兰听不清或者不相信,又加重了语气道:“不独我一个,您现下身处这处城寨的所有人、妫都城十万军民,全部得以免于屠戮,全赖风妤郡主和左将军拼死庇护!大公子竟还以为是风妤郡主用妖术屠了妫都,错了,错了,是风妤郡主不顾性命护住了妫都!”
这句话对于姬靖兰来说如有万钧。
瞬间,他只觉得浑身发麻,嘴唇僵硬,“你说……风妤她……”
陈烈长出了一口气道:“我记得,当时兵临城下,左将军修书约在下相见时,我本想拒绝不见的。大公子也知道,申、羿两国的军队并非什么仁义之师,即便派人劝降,事后未必遵守信诺。但是我与左将军素来颇有交情,想到这可能是此生与故人可以相见的最后一面,最终还是答应了。没料到,左将军此来,却并不是来说降的。”
陈烈的书房门窗紧闭,阳光只透过窗纸,在书案上描下淡淡的窗格——一如一年多前的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