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守,你若想救妫都城中百姓,两天后便是唯一机会。”左擎顾不上喝一口放在他手边的热茶,只凑近了面前的陈烈,语气凝重道,“两天后,天将有异象,三日永夜将会降临。在永夜的掩护之下,正是妫都城中百姓撤逃的绝好机会。”
他又加重语气道:“而三日永夜过后,便是一场剧烈的地动,哪怕伤亡有限,但防御工事尽毁,妫都城必破无疑!”
陈烈紧攒双眉,认真看了左擎片刻,脸色冷了下来:“撤逃?妫都城外正被申军围得铁桶一般,城中军民有十万之众,如何撤逃?”
他又冷哼一声,“‘天降异象’?阔别数载,左将军什么时候也知天象、能预言祸福了?”
对于陈烈的反应,左擎似乎早有预料。他的目光略向旁边侍立的随从偏了偏,沉稳道:“陈太守,我来之前,风妤郡主已经说服申公,明日便后撤至三十里外的谷原扎寨。待永夜来临,陈太守便可指挥百姓避开谷原撤逃。至于知天象、能预言祸福的,也并不是我,乃是风妤郡主。”
陈烈脸色一变,忽然拍桌起立,朝外头大喝一声:“来人!送客!”
左擎也连忙起身,“陈太守!”
许是刚才吩咐过不要下人伺候,此时外头没有动静。陈烈一边自顾抬脚离去,一边沉声道:“左将军,我做梦都没想到你竟然不顾往日情分,与这样臭名昭著的人为伍诓骗我献城!是我错看了你!”
左擎尽管料到陈烈不会轻易相信,但不知道他的反应会这么强烈,正不知如何分辨之际,身后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
“原来陈太守在乎所谓名声,甚于在乎城中十万人的性命。说什么要与妫都百姓共存亡,怕不是沽名钓誉之辞?”
这句显然不是左擎所说的话,让陈烈止住了脚步。
他回过头来,见方才一直跟在左擎身边的小侍从正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眉目间甚至有些挑衅。
“什么人?竟敢如此无礼?!”陈烈勃然喝问。
那侍从倒是从容,甚至施施然在身边坐榻上坐下,全然目无尊上,“我是臭名昭著,但是我能让妫都城上下活命。”
陈烈瞪大了双眼。仔细观察之下,果然发现这个侍从身材纤细、眉目清秀,更像女子;说话动作更是有股肆无忌惮的傲气。
“侍从”继续道:“城中已经断粮,哪怕此时不被攻破,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吃不上饭饿死,有病弱缺少药材病死……可你丝毫不担心,你只担心自己如果被人骗开了城门,就会落得个被天下人耻笑的境地。所以宁肯放弃让百姓们得救的机会,也不愿担半点儿风险。”
“铮”的一声,挂在墙上的一把宝剑已经握在了陈烈手中,转眼间,剑锋更是指向了“侍从”的面门。
“好你个风妤妖女,你竟然也敢到我妫都城来,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今日我就先杀你为民除害!”
左擎见此变故,慌忙去拦。
“侍从”却摇了摇头,显得十分镇定,甚至唇角微勾:“你可以杀我。不过我劝你多等一日。明日一早如果申军不退,你可以杀我;如果申军退了,但是两日后永夜不至,你也可以杀我。我哪也不去,就在你眼皮底下等你来杀。”
当下,姬靖兰问道:“那个‘侍从’……是风妤郡主?”
陈烈似是为当日的鲁莽自嘲地笑了笑,点头道:“正是风妤郡主。她果真就留在妫都,没有随左将军回去,等着我拿她是问。”
姬靖兰缓缓问道:“后来,申军果退,永夜果至?”
“申军果退,永夜果至。”陈烈看着姬靖兰郑重点头,“城中军民也在这三日永夜的掩护下,全部撤出了妫都。原来风妤郡主对申公声称她要作法将妫都夷为平地,说服申公下令暂时撤军。实则是她预知了天象,借机解妫都之围。
姬靖兰听着陈烈的话,内心世界无异于天翻地覆、日月倒悬。
妖女作法虽然不是他亲眼所见,但妫都的百年繁华在一夜之间化为废墟,十万军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生灵血泪所化的红雨倾盆而下三日不绝……这都是千真万确摆在在他眼前事实,至今还历历在目——而且,风妤本人也亲口承认了。
而现在陈烈是在告诉他,那一切都是假的?在妫都化为废墟之前,妫都百姓已经全部逃脱?而且这一切全部都多亏了风妤?
姬靖兰沉吟了良久,才沉声问道:“……此事……除了陈太守所说,还有何可证明?”
陈烈怔愣了一下,很快又反应过来姬靖兰为什么会这么问。
“那时候,大部分妫都百姓都已经逃散,但仍有许多人信得过我陈某,不舍就此各自浪迹天涯,所以我便带着一些妫都百姓,逃亡至这宇望山,在山上筑营垒、建房舍,过着与世隔绝、自己自足的生活,躲避这乱世浩劫。
“他们将此地戏称为‘陈家堡’。陈家堡虽然只是初具规模,但也已庇护了万余妫都旧民。也正是因为如此,近日大家听闻左将军在镇南关被围困一直无法解围,乡中贤勇才如此踊跃要组成义军助左将军一臂之力。我们人虽然不多,也自知无法与赤熊数万大军匹敌,但是,我们个个都有以死报恩之心。”
陈烈垂头长叹一口气,“大公子要证明,陈家堡的每一个还能安居乐业的人都是证明,但又都无法证明。毕竟,真正完全知晓这件事始末的,只有我和两位恩人……我明白了,这大概也就是风妤郡主无法向大公子坦言当日真相的原因。”
他忽而释然一笑,“大公子若还是不能深信……那就当我等的确是在妫都城破之时丧生了,也好。我得知两位恩人安好,心中便像是重获了新生一般的喜悦。各人愿意相信什么,坚守什么,恍惚间也不那么重要了……”
姬靖兰抬眸,看向陈烈时,眸底好似掀起怒涛,声音却沉稳压抑,“不,重要,很重要。陈太守所言,请务必向我证明。”
姬靖兰的反应让陈烈始料未及。他刹那间只觉无理——一个明摆着不相信他的话的人,却偏偏要抓住他不放,让他证明自己所说的是事实。但是他马上又被姬靖兰眼神中的那种渴求说服了。
他低眉思索了片刻,忽然道:“在下想起来了,大公子要清楚当时真相,还有一个人,可以去见见。”
片刻后,姬靖兰跟着陈烈一起走到了陈家堡的巷陌之中。这里的百姓不少人见到陈烈都热络地着打招呼,就连还满地跑的小童也有围着陈烈转的。而对于姬靖兰这个陌生人,众人的目光却显得有几分戒备。姑娘家见了,干脆连羞带怕地缩进屋里去。
陈烈低声解释道:“大公子,我们自在这里落户以来,从未见生面孔到访,您是第一个,所以大家难免有些戒备,请您不要见怪。”
走过几条街道,拾阶攀上一个小山头,一座用石块夯实搭建起来的神社出现在眼前。神社不大,但搭建得很是规整,比沿途所见的一般住宅还要精致几分。门前还有一个葫芦形的鱼池。神社门楣上并没有匾额,却有香火从里面不绝升起。
陈烈边走边对姬靖兰道:“大公子,这里尚未修葺完善,请留神脚下。这是百姓们为风妤郡主建的生祠。”
他笑了笑道:“当日风妤郡主要以身作质,但我还是不相信她,毕竟传言她法力高强,哪怕将她拘禁起来,谁知会不会变化遁逃呢?当时郡主不曾辩解,只让我请一位信得过的大夫来给她把脉便知。恰好我家中有位颐养天年的老家人颇通医术,我便将她传来给郡主把脉了。
“这位老家人如今自请守在这神社中日夜为郡主祈福。”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了神社的正殿,地方不大,但是收拾得十分整洁庄严。正殿中央的神台上果然供奉着风妤郡主的长生牌位。
一个才留头的小姑娘看见有人来,讷讷地问了陈烈的来意便进去了。不多会儿,一个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老妇人在小姑娘的搀扶下,迈着蹒跚的步伐迎了出来。
“老妪见过陈太守,见过各位贵客。老妪不便出门远迎,还请各位见谅。”
老妇人把陈烈和姬靖兰引到内堂,奉上山茶。
陈烈道:“九婆婆,不必多礼。这位是国君的大公子,姬靖兰。这次前来,是想听你亲口告诉他,当日你与风妤郡主把脉时的情况。九婆婆莫要担心,能想起来多少就说多少,慢慢说,不必心急。”
九婆婆用已经有些许混浊的双眼仔细打量了姬靖兰一番,然后慢慢摇了摇头,缓缓道:“老妪就是身体再不济,也不会忘记当日之事。”
她虽然坐在椅子上,但是一只手始终紧握着拐杖,似乎在用力回忆当时的事。